醒來的時候,又是在醫院。
2021年的澤青縣。
原來是一場夢。
病房裡燈光昏暗,鐘銳認出來另一張床上靠着的淺眠的人是何薇。
“媽?”
她輕聲的叫了一句,何薇驚醒,旁邊趴在窗邊睡着的周乘也醒了。
“我怎麼在醫院?”
老兩口同步起身圍過來,這忽然的轉變讓鐘銳有些不知所措。
“銳銳,你懷孕了,自己不知道嗎?”
聽到這個消息,一向冷靜的鐘銳也吓了一跳:“懷孕?”
“已經一個多月了。”周乘道。
這句話說完,病房裡忽然變得安靜,氣氛也随之微妙了起來,鐘銳從床上坐起,不可思議的摸着自己的肚子,完全沒有感受到周乘夫婦的忐忑。
幾分鐘之後,何薇試探的問道:“銳銳,你是怎麼想的?”
鐘銳的手掌隔着病号服扣在肚子上,心裡既悲涼又苦澀,一時間,她沒有反應過來何薇為何會問出這樣的問題,隻是發自本心地輕聲答道:“還能怎麼想,這是我和周斯予的孩子,當然得生下來。”
有了鐘銳肚子裡這個孩子,何薇仿佛是找到了新的精神支柱,不像之前那樣死氣沉沉,能吃飯也愛說話了,精神頭兒更足一些。這個還沒見到面的孩子,成為了婆媳之間的親情紐帶,讓她們的溝通也多了起來。
鐘銳婚前和周斯予的父母接觸很少,他們是在北京工作的時候确定的戀愛關系,之後就一直在北京生活。戀愛的六年間,鐘銳隻回過兩次澤青縣,期間何薇來過一次北京,成為婆媳之前,鐘銳與何薇隻見過這三面。
“銳銳,媽之前對你态度不好,你别放心上,小予沒了媽傷心糊塗了......”何薇紅着眼眶,把鐘銳的頭攬入懷中:“你懷着孕還讓你辛苦了這些日子,我們可真是......”
鐘銳冰涼的臉貼在她溫熱的胸懷裡,聽到她的哭腔,自己也不禁鼻子一酸。鐘銳的媽媽去世九年了,她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感受母愛,但何薇的示好,卻在瞬間輕易擊潰了她高築的心防。
鐘銳的母親名叫韓莉,是國營紡織廠的下崗女工,九年前在漢水花園四樓家中身亡,經過警方調查,判定為自殺。
說來荒唐,鐘銳是這場自殺案的受害者,事發當時她隻有二十歲,還在上學。可衆人口中的她,卻不是受害者的形象,而是一個克死親爹親娘,還要在繼父身上潑一盆髒水的喪門星。街坊鄰居,還有韓莉從前的同事,無人安慰她喪母之痛,反而把鐘銳視作瘟神一般避之不及,鋪天蓋地的流言幾乎将她淹沒,更有甚者直接往家裡打電話,咒罵她是個忘恩負義的喪門星。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說法,有部分原因是鐘銳在韓莉去世後,一直沒有讓她入土為安。她并不認可自殺這一定論,多次找到主辦本案的高騰警官,要求重新調查。
鐘銳說韓莉死前一日還與自己通了電話,并無異常,絕不肯可能自殺。而韓莉死後,身負嫌疑的鐘志恒憑空消失,這更加深了她的懷疑。但是高騰沒有如她所願,堅持以自殺結案,對于消失的鐘志恒也隻是輕輕放下。
此事後來在縣裡傳開了,有所謂的知情者說,鐘銳自小跟繼父不合,尤其在他生意接連失敗後,鐘銳就更嫌棄他了,曾經多次要求韓莉與其離婚。這次也隻是想借由韓莉的死咬住鐘志恒,從他那裡得到一些錢而已。
鐘銳沒有親人,也鮮有朋友,衆口铄金之下她能得到的支持寥寥無幾,幾乎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後來她偶然聽說,周乘校長和高騰是老同學。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她向周斯予求助。他們是高中同學,也算是朋友,該種畢業後互相加了□□,她嘗試發消息給周斯予,可惜整整一個禮拜也沒有得到他的回複。
就在鐘銳心灰意冷,準備離開澤青縣的時候,周乘忽然打電話給她,約她第二天在學校門口的茶館見面。
當時的鐘銳與周斯予還沒産生交集,所以周乘對他來說隻是高中校長,他看起來很嚴厲,校内校外都是如此,但這次私下的單獨會面卻不同。周乘耐心的聽她哭訴了整整一個小時,她将自己的懷疑盡數對他吐露,希望他能把這些話帶給高騰,讓他重新調查韓莉墜樓的真相。
然而,周乘地幫助也沒有改變什麼,次日高騰最後一次約見鐘銳,将調查資料一一鋪陳在她眼前,反複強調韓莉是自殺身亡。
“鐘銳,事實就是事實,你找周乘沒有用,找誰都沒有用。就算重啟調查,也不關鐘志恒什麼事,案發時間現場根本沒有第二個人。
鐘銳眼睛發澀,她蹙眉忍痛,無助地看向高騰,重複着她一直強調的那句話:“可我媽前一天還答應我說......”
“很多自殺者都是臨時起意。”
高騰說話的語調平靜且冷漠,他看也不看鐘銳,低頭收回桌上的調查資料。
鐘銳在椅子上默默流淚,她用力的咬着後槽牙,指甲攥在掌心裡把自己摳的生疼,良久以後她重新擡起頭:“我什麼時候可以帶回我媽的遺體?”
“随時可以。”高騰快速回答道,旋即他又補充:“我們這邊可以直接幫你聯系火化。”
也許是甩掉她這塊牛皮糖讓高騰心情大好,他很好心的幫忙聯系了火葬場。
料理好了韓莉的後事,鐘銳迅速離開澤清縣,恰好學校此時有一個交換生計劃,她成績優異可以免試進入,她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可臨近出發卻因為錢的問題犯了難。
韓莉下崗以後,一直在私立的紡織廠打工,賺點辛苦錢,上大學以後的鐘銳會去快餐店兼職,加上韓莉每月給的幾百塊錢,勉強能支撐平時的學習和生活,家裡為數不多的積蓄都給韓莉辦後事用了。到了國外,鐘銳沒有賺錢的渠道,又沒有家裡支持,就算不用交學費,基本的生活也撐不下去。
事情峰回路轉在兩天後的下午,有好心人匿名通過校方給予她資助,負責她在國外所有生活和學習的費用,當天晚上鐘銳就收到了轉賬,包含了三個月的生活費用和出國的路費。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鐘銳幾乎是逃走的,在收到資助後的三天裡,她飛快的辦理了出國手續,跟室友簡單道别,卸掉了國内使用的所有社交軟件,定了一張北京起飛的機票,趁着夜色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