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鼻梁上架着一副金絲圓框眼鏡,前額毛發稀少,卻梳得一絲不苟,穿着紳士背心和襯衣。舉止也很紳士,從不打擾上課睡覺的同學。
他開了兩門課,既是心理學課的老師,也是社會史學課的老師。
葉微瀾走上講台,小老頭擡眼問她:“睡醒了?”
她點頭,然後說:“老師推薦的那本《記憶,夢境和自我意識》,我看了。”
“哦?”小老頭眼底閃過興味,“不要告訴我,你上課睡覺是為了驗證哲學?”
葉微瀾無視他的嘲諷,認真地問:“如果說夢境是潛意識的反映,那麼對一個失去記憶的人來說,夢境會不會就是她以前經曆過的事?”
意識到學生是真的要和他探讨問題,小老頭嚴肅起來,他說:“即使是記憶正常的人,夢到過去的事情,也會有很多穿插和混亂,所以,夢并不可靠。但是,夢的确能反映我們的内在沖突和未解決的問題。”
葉微瀾沉默了許久。
她的内在沖突和未解決的問題是什麼?
她好像隐隐觸到了答案。
每一次的夢境中,都有一個猶如咒語般的詞語:回家。
可是她無家可回。
意識到這一點,一股突如其來、無法言語的悲恸湧上心頭,令她艱于呼吸,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小老頭停下手中動作,安靜地望着臉色蒼白的女孩,直到她看起來有所好轉。
他放柔了聲線:“如果身體不舒服的話,可以去醫務室。”
“不用。”葉微瀾搖頭,她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接着問:“書中說記憶是構建我們自我意識的基石。如果一個人失去了所有的記憶,他還是原來的自己嗎?”
小老頭:“這個問題頗為深奧。記憶無疑是構建自我意識的關鍵要素。但一旦自我意識形成,即便記憶消失了,這個意識的内核依然存在。問題在于,記憶的喪失可能會導緻自我意識的混亂,引發一系列心理問題。”
他的用詞有些艱澀,不過葉微瀾明白了。
她還是她,無論記憶是否完整。真正的挑戰在于如何接受和适應一個沒有過去記憶的自己,到目前為止,她做的似乎還不錯。
她繼續追問:“如果失憶期間的經曆改變了一個人的想法,而這些想法在沒有失憶的情況下是不會出現的,那麼恢複記憶後,這些新的想法會被颠覆嗎?”
小老頭:“這确實是個難題,從存在主義的角度來看,我們此刻的存在,決定了未來的我們。”
“想象一個人原本不喜歡草莓味的冰淇淋,但在失憶後,他嘗試了草莓味,并愛上了它。即使他恢複了記憶,他可能仍然會選擇草莓味。”
他唇角勾起一絲幽默的微笑:“你看,失憶也不完全是件壞事,它讓人抛棄了成見,接受了草莓世界。”
葉微瀾沉默了一會,然後輕輕說了聲:“謝謝。”
小老頭微微一笑:“不用謝。教你一招,學會和自己的心理活動保持距離,做個觀察者吧,正在困擾中的不是真正的你,知道你在困擾中的才是你。”
“再教你一招,去醫務室要點安眠藥,我記得有種藥可以幫人沉入無夢的睡眠。”
葉微瀾決定采用小老頭的最後一個建議,去醫務室拿藥。當晚果然睡了個好覺,夢境問題算是暫時解決了,或者說,是被回避了。
周五放學後,葉微瀾照例帶着悠悠回櫻花巷的周末住所。指紋解鎖時,她禁不住想,這算不算她的家?
如果算,那麼她就是“回家”了。
她決定試試小老頭教的第一招,觀察一下自己的心理活動,結論是:她正在困惑自己是不是在“回家”。
這麼一觀察,果然頭腦清醒了很多。
當晚,葉微瀾正準備睡覺時,顧雲天來了。她有些意外,因為明天就是他的生日成年禮,她以為他今天會忙的脫不開身。
這次宴會規模盛大,規格很高。聯邦政府派出了觀禮團,各大世家也都派出了重要級人物出席,這些人物從昨天起陸續抵達天城。
她把正準備吃的安眠藥塞回到抽屜裡,就這麼穿着睡裙,踩着拖鞋下樓迎接顧雲天。
顧雲天一襲天城預備軍校的黑色制服,襯得他英姿挺拔,帥極了。似乎無論什麼樣的衣服,隻要穿到他身上,都會自帶高貴優雅的貴族風範。
葉微瀾見他雖有些疲憊但氣色不錯的樣子,問:“都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來?”
顧雲天邊解制服扣子邊說:“今天的事情都忙完了,想過來看看你,明早一起回去。”
“明天我準備和江韻之一起去的。”葉微瀾回道,有點小煩惱。
顧雲天又好氣又好笑:“你是主人家,和客人一起出場不太好吧,而且你還需要換衣服做造型的時間。”
葉微瀾似笑非笑地反問:“我算哪門子的主人家?”
顧雲天脫掉外套,挂到一旁的衣架上,順手把葉微瀾勾入懷中,帶着她在沙發上坐下。他認真地說:“你當然算,你是城主府未來的女主人。”
葉微瀾想起甯馨華那陰郁的眼眸,吓了一跳,急忙說:“你别吓着我,我可擔當不起。”說着便想從顧雲天懷中逃脫,卻被他緊緊箍住腰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