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聞珂79歲那年,程岐正在過80歲生日,邀請了好多人來。等明年,就要輪到她過,那時會來更多人。
缤紛熱鬧之外的小苑閑座上,3個知大的博士生做完訪談,起身告辭。
其中一個突然停步,扶了下銀鏡框,快速問:“尊敬的胡女士,其實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好久,不知可否得到答案。您作為一位将OMEGA的地位提升到能夠與我們平起平坐的最高領導者,同時您又與那位ALPHA相濡以沫五十九年,并育有一女,對此您可曾感覺到自我身份的違和?在事業和家庭中,您如何平衡這兩個迥異的身份?”
站在前面的BETA女保镖冷下臉,伸直手臂:“請。”
果然得不到答案,提問的ALPHA步伐高傲地離開。
靜了一陣,胡聞珂說:“你們去玩吧,我自己待會兒。”等周圍一空,她便操作着款式老到早已停産的輪椅滑到塘邊,獨自望着一池深水。
“媽,怎麼又自己在這?不冷嗎?”程麟抓着毛毯聞風趕來。
窩在輪椅裡的胡聞珂搖搖頭。
“不冷才怪。琳姑來了,我得先去陪她。爸說了,他待會兒來陪你……”
“麟麟。”胡聞珂突然打斷她的話,“麟麟,你感覺滿足嗎?”
“又問這個。”程麟細心替她撫平毯子上的皺褶,“當然了,有你在,我每一天都很滿足,我們約好了哦,我永遠是你們的小寶貝,你和爸爸必須永遠陪着我。”
“幼稚。”胡聞珂擡手輕敲女兒的額頭。
“我喜歡在你面前幼稚啊。”程麟捏一捏她的指尖,邊離開邊說,“爸馬上來,你等等他。”
胡聞珂慢慢斂起笑,垂下眼,凝視眼前的池塘,她的身後仍是一片歡慶的紅。
快到下雪的時候了,永遠如春的綠葉脈絡上卻毫無寒意,隻有一片藏匿在其他枝葉身後的枯葉躲過了長青劑,露出半片屬于這個寒冬的蕭瑟。
凜風軌迹一過,枯葉便快速撥開僞裝,随冬遠去。
緊随其後的,是輪椅失了控飛速前進,頭也不回地沖入十一月的刺骨冰水中。
“媽咪!祖母不見了!”
“掉水裡了!快救阿珂!”
“媽!媽!”
大概是太老了,胡聞珂都沒來得及感受到溺水的痛苦,隻聽到程岐震怒到能投進水裡撈她屍體的沙啞喊聲,意識就斷了。
莊園的雕欄大門旁,冷臉的女保镖一聲令下,2個博士生被按倒在地,其中戴銀框眼鏡的那個快逃一步,但因為乍然聽聞胡聞珂落水,做賊心虛,一不小心就摔斷了兩條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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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開始嗎?】有個人猶豫地問。
【是。】回答的人破釜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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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聞珂醒來,發現自己坐在地毯上,正陪程琳玩着解字謎的遊戲,手裡握着她用第一筆實習薪資買的黑銀色鋼筆,冷銀色筆夾上镌了她的姓名縮寫,金色筆尖上雕刻着象征自由的船錨品牌标志。
筆的身體冰又硬,似乎無堅不摧。她已經有五十多年沒有見過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了。
“阿珂,發什麼呆?到你了。”程琳倚過來,嬌嗔間,柔軟的唇輕啄幾下她的面頰,盡顯親熱。
她與程琳親密無間,二人談天說地,抵足而眠,知心摯友該是如此。
“…好。”胡聞珂顧不上癢,一筆一劃寫出錯誤答案。
在19歲的今日,胡聞珂提着親手做的奶油蛋糕,雀躍踏進那過于宏偉的大門,好似傻乎乎跳入陷阱的蠢野獸,但她那時不知,明明她一心隻為了慶祝程琳的成人禮。
過了今日,她将失去程琳,也将失去自己。
她将淪落為一個人的犧牲品,一個家族的附屬品。
胡聞珂擡眼望去,屋内裝飾盡是熟悉:
她們曾趴伏着補作業的磚紅色長桌;追趕蹦跳過的聯合式墨色沙發;大方朱褐木牆面上挂滿兩人從街頭流浪藝術家手中買來的數十幅畫;再略眼過去,目光跌入一個4.5尺高的圓形金窗裡,外面是籠罩在煙霞色中的半角喬木林,林間隐隐傳來改裝汽車的轟炸油門聲,引得披針形葉片微微震顫,
伴随外界模糊的嬉笑怒叱、沉悶嘈雜漸漸遠去,這個獨立小客廳越發顯得靜谧安甯。
“又是我哥的那些同學,吵死了,他們那些人沒禮貌,又沒公德心,害得我一下忘了答案是什麼。”程琳隻赢得一分,不滿地摔筆。
“反正是你赢了。”胡聞珂撿起筆重新塞回程琳的手中。
程琳順勢摸着她的手腕,往上爬到她的肩頭上,時不時用食指挑一下胡聞珂脖子上束着的黑色貼頸項圈。
突然問:“好厚啊,這麼熱的天氣你都必須時刻帶着這個嗎?隻有洗澡時才能拿下?”
“洗澡時肯定要取下來,你不是知道嗎?”胡聞珂抓住她作亂的手指。
“唉,那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一起泡澡?上一次都好久以前了,那時你還沒分化成OMEGA。”
“有機會就可以。但我家在中衡保護區,你進不去,你家有一大堆ALPHA,我不可能在這裡…你懂吧?”
“懂——”程琳偏過頭,粉嫩臉頰壓着紙面,挑起左邊深褐的眉尾,小聲撺掇,“阿珂,反正那些同學走了,我大哥現在應該有空了,我能不能請他過來?我的禮物他還沒叫人送來呢,就剩他沒送了。你陪我一起啦?”
面對這雙碧玉瑩瑩的美麗眼眸,胡聞珂不為所動地拒絕了。
“時間到了,我得先走,禮物你等晚宴時再問你大哥要吧,今天是你的成人生日,他應該會送你一個大驚喜。”
“哼,有什麼大驚喜?阿珂,我覺得你還是很讨厭我大哥呢,你怎麼老是躲着他呢?他這人隻是嚴肅了點,又不兇人,好多OMEGA都喜歡他,為什麼你這麼讨厭他?”
“我沒讨厭他,你别亂說。”胡聞珂扭頭躲開她的揶揄。
“明明就很讨厭嘛,誰都看得出。”程琳十分笃定。
原來就連程琳都不曾察覺,其實胡聞珂喜歡她的哥哥,程岐。
如此時,光是聽到一絲關聯,她的心髒便會沉至下腹,如閃電般的彎曲和刺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