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奮的源頭就是現在正坐在椅子上,哪怕盡全力縮起來也仍然大塊頭的那頭長頸鹿——這話雅克是肯定不能跟德布勞内說的。
“我曾經……呃,遇到過一個人。”
雅克回憶了一下,自己剛剛開始教學的時候,班裡的一個小姑娘。
“她不大,我遇到她的時候,她和你一樣,現在都上八年級,”雅克沖着庫爾圖瓦點頭,然後說,“她血統在哪兒,我不是很清楚,反正要不是非洲,要不是法國,反正兩個都一樣,是的,她是一個黑人,名叫霍麗,又矮又胖。”
“是你以前的同學嗎?”
“呃……學生,我們在一所學校,”雅克含糊其辭,“那都不重要。”
“反正,我白她黑,我瘦她胖,她就像是那種最容易受到欺負的女學生那樣,甚至家裡也不算有錢。”
雅克明白面前兩個人是肯定不明白到底什麼叫沒錢的——他們倆一個出生于排球世家,不缺錢花;另一個家裡開公司,算得上正經富二代——于是進行了一番描述,目的就是讓兩位見識一下人間疾苦。
“當時學校裡面坐校車上學的孩子都在北邊,而在路上行駛的時候,把車窗搖下來,能看到一大片沒建好的破房子,我不知道哪棟是霍麗家,但估計是最小最老最破的哪一棟。”
兩個比利時人當然不能想象出美國的貧民窟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于是對此并不感興趣,認為這樣的房子應該就和正常的便宜房子差不多,隻能說帶的院子會小一點。
但是,雅克想要講的當然沒有那麼簡單。
“霍麗是個窮人,”雅克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輕松些,“不是那種經常說髒話,然後在巷子裡和男友鬼混,或者天天沖着老師吐唾沫,認為他們收着工資不幹人事的類型,正相反,在這個年紀,大約十二三歲的時候,她就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什麼命運?”庫爾圖瓦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怎麼又開始聽起來他說話了?
可憐的長頸鹿本來還想要對雅克再說點什麼呢,但是他的段位當然比不上遇到過太多糟心事的雅克,閱曆也不如他。
雅克這個時候已經陷入回憶中了,他說話也沒有像之前那樣夾槍帶棒,反而輕柔了許多,如果讓他之前的學生過來看,就知道,老師要和他們說些或許能改變命運的話了——但那僅限于他的學生們。
“她接受了自己貧窮的命運,她接受了或許自己這輩子都要待在貧民窟的命運,她放棄了掙紮,你明白嗎?她來上中學,就隻是因為她必須上學,沒有地方招連初中學曆都沒有的工人;而她長得也不夠美,不夠讓一個男人為她死心塌地,于是她就隻能一天糊弄一天,就等着把畢業證糊弄下來,然後把自己的一生都糊弄過去。”
“她身上的衣服是那種在慈善機構裡别人捐獻的二手貨,就是那種隻有上了年紀的婦女才會穿的衣服,十分邋遢,上面的印花也太有年代感,完全不适合一位十二歲的少女;就連腳下踩的鞋也磨沒了鞋跟,看上去就像是一雙拖鞋,一切都是那麼不合時宜。”
“所以呢,她有什麼故事嗎?”
雅克沒有管兩人,隻是自顧自地說:
“人們總是喜歡看一類書籍——講述有着和我們完全不同的人生的書籍,再具體一點來說的話,就是像霍麗這樣的,生活過得不如我們的故事,假如是住在臭水溝的紙箱子裡的黑人侏儒,那就再好不過,因為人們需要這種對比的需求,也就是通過某種對比,讓自己顯得更勝一籌,‘我穿的衣服要比他的貴五百歐元’,這句話背後的含義聽起來就不會是,‘啊,那人實在是太慘了,我得給他捐點錢,讓他度過難關’,而是,‘瞧瞧那人,從來不會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有滋味,為什麼不花錢來打扮打扮自己呢?’”
“我也是同樣卑劣的,我喜歡和那些生活的不如我的人打交道,無論是貧窮,還是長得醜,都無所謂,隻要他們被人歧視,尤其是在學校裡被人歧視,我就會選擇和他們做做朋友——他們總是會對此表示感謝,尤其是霍麗,我在要放學的時候叫住了她,然後我們談了談天,結果我聽到了這樣的一番話。”
雅克頓了頓,然後沒有一點遲疑。
“她說,‘我知道大家是怎麼看我的,我也知道在他們眼裡,我如何如何可憐,但是那有怎麼樣?我就是我,我不需要因為任何人的眼光改變自己的行為。我家很窮,這沒錯,但是我家這麼窮,都和他們上了一樣的高中,難道他們就不反省反省自己嗎?有些信奉希臘正教的人男孩,以和我表白作為大冒險的内容,我對此表示無所謂,但是他們總是表現得很惡心,可是他們自己又有多高貴?’然後她又說了一些話,再之後感謝了我,說我是她在學校裡見過的唯一一個還不錯的男性,我對此表示十分榮幸。”
雅克把目光牢牢地放在了庫爾圖瓦身上,庫爾圖瓦有些坐立難安,但是他又做不到轉身就跑,就隻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蒂博,雖然我知道,這個問題估計沒有什麼答案,但是我還是想要問你一句——在你眼裡,我是不是就和霍麗一樣,是那個可以被拿來比較的可憐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