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新來了位小公子。
聽聚在府前看熱鬧的百姓議論,當時小公子被幾個小厮簇擁着,一襲月華長袍遮住身形,眸似星辰,膚若凝脂。那頸側還墜着幾顆清鈴,墨發纏繞其中,随輕步發出短促聲響。
叮呤,叮呤。
似古弦輕動,撥亂人心。
但可惜的是這般好的容貌卻攤上了一個随時能咽氣的身子。
經好事百姓多方打探,才知那小公子名南絮,原是丞相故鄉覃懷城人。
此次紀大人去兖縣尋訪經途覃懷,恰逢紀家故人,而見小公子聰慧伶俐一時興起便收了做自己的門下客。
但由内部人士稱,紀大人自小公子幼時便甚喜之,今年得見卻看這一身病骨難愈,這才将人帶回了薊城調養。
兩相消息一出,不出一日便傳遍了薊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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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大人給我的這個身份當真是天衣無縫。”
晏溫倚在軟榻上,合了手中打探來的消息,薄唇微抿,露出幾分笑意:“我竟到今日才知大人的故鄉是在覃懷。”
紀安平靜開口:“時局所迫。”
屋内的炭火燒的正旺,全身慢慢浮起暖意,晏溫舒服的眯了眯眼,“沒想到四年未見,你竟在冀國坐上了丞相的位子。”
談起往事,紀安難得閉了嘴。
四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可能在太陽東升西落後,也可能在月挂柳梢頭。
紀安無聲替這人捏實了被角,指尖蹭過袖中的山茶玉佩,無奈歎出聲:“我也沒想到會再見到殿下。”
“怎麼,”晏溫擡眼看他,“丞相做的虧心事,到現在也不敢認。”
“太子殿下,”紀安刻意壓低了語氣,平日一貫溫文爾雅的樣貌有了幾分崩裂,“冀國不比燕國,你我二人若想相安無事,就請殿下收一收燕國的脾氣,畢竟在這裡,沒人會因你的身份而寬宥你。”
“寬宥?”
晏溫縮在溫暖被褥中,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咬着腮上肉,嗤笑出聲:“如果那也算寬宥的話,我甯願他們不曾寬宥過我。”
紀安深深看他一眼,起身便走,臨了出門前轉頭道:“你先在此休息幾日,昨日進城的陣勢太大,現已收到好幾家城内請帖。”
晏溫别過頭。
與我何幹。
紀安徹底氣笑了,掏出一張裝飾極為粉豔的請帖拍在案上,“這還隻是其中一張,我倒沒想殿下在薊城如此受歡迎。”
晏溫雙頰微動,竟是咬.上.瘾.了,擡手狠狠揉了揉發燙的臉,“也不知道你們冀人和燕國那群廢物相比,誰更有趣。”
說着,眸中興色一閃而過。
紀安無奈歎氣,“太子殿下。”
“大人放心,”晏溫擺手笑道:“就如大人方才所言,這不是燕國,我萬不會随意惹事,此次将他們都迎來隻行待客之禮。大人何不想想,現下雖能借我病休之事推了請帖,可時間一長難免落人口舌,若此事傳過濁水,引那趙人起疑,到時大人再想掩飾,也隻是強弩之末罷了。”
晏溫繼續道:“正好在這群官家公子小姐們面前露個臉,以後也能落個清閑。”
“殿下不怕被人識破身份。”
“識破?在這薊城除了你,誰還認得我。”
晏溫頭腦逐漸發悶,垂眸俯身咳了幾聲,面上好不容易攢起來的紅潤褪去,隻留唇上幾點淡紅。
門外大雪紛飛,此時的小公子像極了院中那棵被白雪掩埋的紅梅枝桠。
紀安上前幾步,擋住了從門縫中溜進的冷風,重又倒杯熱茶送過去:“殿下忘了?除了我還有一人。”
咳嗽聲頓時止住,晏溫眼角溢出幾滴淚珠,順着蒼白面頰蹭在脖頸間的裘衣中,“誰?”
“冀國七殿下,傅懷瑾。”
紀安猶疑問道:“殿下當真忘了他?”
*
薊城宮殿矗立在薄霧中,連日的大雪蓋了檐下響鈴,幾百台階而上,冰凍濕滑,借得身旁面白宦官攙扶紀安才勉強穩住腳步。
待過了中門,紀安從懷中摸出一兜鼓囊袋子,塞進這宦官寬袖中,小聲道謝:“得公公照拂。”
趙生暗暗捏了捏那錢袋,眼角的皺紋逐漸擠在一起,尖細嗓音中盡是奉承,“右相這是在折煞奴才了。”
紀安像是沒瞧見這人的動作,隻笑:“公公是國君信任之人,理應如此。”
“國君方才在殿上生了好大的火氣,自昨日将人從獄中提出,那人便一直在殿中跪着,現在堪堪吊着最後一口氣。丞相大人還是小心為上,切莫觸了黴頭。”
“謝公公提點。”
紀安沿階而上,身上厚實的狐裘大氅褪去,交給了趙生。
不過卯時,大殿四下燭火通明,隻留少許宮人跪在銅燈前擋着室外寒風,護住燭台。
此時殿中已跪兩人,國君立于王座前,隻披一件單薄外衣,文書被胡亂揉成一團扔在高台下。
紀安入殿叩首,還未出聲冀王就已行至身側,擡手扶他,“右相不必多禮。”
瞥了眼跪在一側渾身是傷不住戰栗的兖縣令,紀安躬身埋首:“謝國君。”
傅承胤轉身走向王座,揮袖坐下,整個人被燭光鍍上一層淡色光暈,“愛卿近日着實辛苦,若是寡人知曉趙國會對燕國用兵,是萬萬不會派愛卿前去赴險的。”
“為國君做事是臣的本分。”
“寡人以為你會借此讨一些賞。”
“臣不敢。”
傅承胤眯起眼睛看着他,突然笑道:“有何不敢?聽聞丞相府内來了位公子,原是丞相故人現在此間修養病體,不知坊間傳言是否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