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城南郊柏木林。
滿林葉木連簇,歪歪扭扭的蓬成兜,其間盛滿了一捧一捧晶亮的水珠兒。空氣裡的水也過于厚了,紛紛堆積凝結成層粘在鬓發、錦衣中。
放眼瞧過去,便也是晶亮似的人兒。
晶亮似的人兒落下的淚也是亮晶晶的。
徐濯枝回城那天,行春的最後一場雨下得尤其大。
墨旗旌笙,随着衆列騎兵踏馬歸來,百姓喧嘩着沸騰,各個手持花束簇擁着夾道相迎。若是有幸站于城牆上,眺望這城内景,衆人無一不是歡呼雀躍。
無一不是喜氣洋洋。
當然,除了南郊。
而北陸眼下卻正坐于南郊新翻起的小丘前。她隻着一件薄衫,初春的早晨還是有些涼,撲得那樹上晶亮亮的珠子都落滿了身。她似不察,自顧從懷中扯出一條黑色發帶,疊整了擱在面前。
熹微的晨光穿過層層斑駁葉,掉在了它尾端一小塊粗糙的繡紋中。
北陸盯着這一處出神,緩緩伸手撫上那些細白雜線,忽而輕笑出聲。
四周太靜了,這聲笑又太突兀,砸在身前這塊幹淨的木牌上,顆顆水珠滑落,徹底浸濕了她身上這件新換上的薄衫。
這是北陸與徐濯枝初見時,她送與她的。
“傻子,”北陸笑道:“别人避之不及的事,你卻還要上趕着去做,真是個傻子。”
雖離得這般遠,可城内的喧鬧似還響在耳邊,如一把尖刃刺穿光色所包攏的薄如蟬翼的靜谧。
北陸倚在木牌旁,半阖着雙眸,妄想從中捕捉幾分再屬于徐濯枝的氣息,可擡眼見風過林稍,除了城内歡笑,如今所剩下的就隻有自己一人罷了。
北陸捂上心口,隻覺得這處痛得千瘡百孔。
她不明白,這處為何會痛。
“濯枝,那裡能看得到太陽嗎?”北陸将腰間這塊墨藍色的玉石取下挂于木牌邊角,晨光灑下折出七色光圈,映得那木牌上墨字愈加清晰。
仿佛日光正對而照——
“徐濯枝墓,其摯友北陸立。”
北陸瞧着這幾個被斑圈托起的大字,虛虛的飄在半空,晃晃悠悠随風不落實地。她喉間一窒,湊近了仔細去看,卻蓦然發覺這墨藍玉石下那一排蠅頭小楷。
它們就浮在墓字之下,在日光裡,分外顯眼。
“不得語,暗相思。”
望着這行字,北陸隻覺天地都在旋轉,她突然叫了一聲,倉皇起身,卻不料腳下一軟,竟生生跌坐回去。城内的熱鬧還在繼續,歡聲笑語像一把淩遲的鈍器一刀一刀刮下她的血肉。
北陸抖着手去碰這木牌上的玉石,可猛一瞬間,她又覺得自己離這木牌很遠。
即使是伸長了手去夠,也再碰不到。
不得語,暗相思。
北陸:“兩心之外無人知。”
手中紙傘落地。
行春的最後一場雨下的尤其大,不僅沖斷了柏林間細嫩的枝杈,北陸的雙眼也被撲得朦胧不清。她用顫抖的手從木牌上拿起那一串玉石,重又挂在腰側,繼而擡眸透過雨霧看着這木牌上快被沖刷掉的墨字,頓了頓。
待到行春大雨停歇,城内百姓歡散,北陸才起身離了這南郊柏樹林。
木牌仍立在那兒,隻不過多了把紙傘傾斜。
“徐濯枝墓,其摯友北陸立。”
這場雨什麼都沒帶走,除了林間散亂折斷的枝杈。
北昭之戰于冀國而言未失去一兵一卒,但于北陸而言卻隻失去了徐濯枝。
*
晏溫對着銅鏡整了整身上衣襟,随手接過傅懷瑾遞來的銀鈴系繩編在發中,撥弄着末端小鈴,他轉身道:“留她一人在那處,真的沒問題麼?”
傅懷瑾上前,“無事,生離死别,她總要适應。”
晏溫擡眼看他,“說的容易,若是我死了你......”話還未完,唇就被傅懷瑾堵得嚴實,晏溫忽的一怔,随後卻是含着那齒間溫度笑出聲來。
“怕我死?”
傅懷瑾松了唇,卻是抵上他的額頭,将人桎緊在懷中,澀聲道:“殿下......這種玩笑開不得......”
晏溫笑道:“論旁人就是适應,怎的到你這就不行?”
傅懷瑾半天不作聲,然後狀似委屈極了般把腦袋埋在晏溫頸間,哽咽道:“旁人怎樣又與我何幹?”
聞言,晏溫就隻是笑。
掐了掐他的後頸,晏溫将人從自己頸側拽離。可還未等傅懷瑾再有動作,他便眸色一沉,指尖擡起這人下巴,徑直将唇印上去。
感及唇上溫熱,傅懷瑾瞳孔皺縮,桎梏這人腰側的雙手再控制不住,自晏溫背脊而上,墊于腦後,直直摔進床榻。
床簾外隔絕了室外昏沉的光線,隻留二人呼吸交融。
床簾内晏溫偏頭躲開傅懷瑾猛烈的進攻,擡手便是一巴掌扇去。
隻不過氣力到底被這人抽離,晏溫紅着眼眶就隻能望着簾墜細細的.喘,連這一巴掌對傅懷瑾來說也不過是蚊蟲過臉,隻癢不痛。
“傅...傅子淵,”晏溫咬牙看他,“我早晚死在你手上......”
傅懷瑾一擡眼對上的就是這雙紅極的潋.滟雙眸,蓦然身形巨顫,伸手掰過晏溫臉頰,複又欺.身而上。
“小殿下,那你這輩子就隻能死在子淵的榻上了。”
晏溫無奈閉眼。
傅懷瑾。
傅子淵。
你大爺的。
鈴響震顫,春雨間歇。
*
上垂錦莊依山而建,林間小道狹窄,越過層疊的清泉石澗,到最後也僅僅可供一馬而過。
于是乎,四駕馬車被迫停在路中。
晏溫被傅懷瑾抱在懷裡,忍下身體酸脹的疼,掀簾望向眼前這條羊腸小路,擰眉不語。
見狀,傅懷瑾輕手揉在這人腰間,緩聲問道:“可是又疼了?”
晏溫扭頭瞪他一眼後,從簾中探出頭,側身看向路邊茶攤鋪子旁的栓柱馬匹,垂眸躊躇了半晌,方擲了塊銀子給這車夫,吩咐道:“去買壺清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