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趙邊境,兖縣。
晨曦初升時,縱落的光點跳動在烏色尖檐上,順着未散的薄霧,綿綿纏繞,塞滿了這一方陳舊的偏院。
涼風擠進窗隙,微冷的晨光漠漠,攀爬着,挂在屋中人近乎慘白的面頰中,長睫顫動。
“太子醒了?”
晏溫眼前朦胧未褪,眨了眨眼,惶然帶下一連串晶瑩淚珠。
透過紗薄水汽,他望向面前支起的一面蒙塵銅鏡。
鏡中的自己蒼白、虛弱,毫無血色的唇瓣輕抿着,但在下一秒,下巴卻被身旁小厮強硬的掰了過去。
晏溫隻覺唇上一涼,後再擡眼望去。
果然被染了朱砂胭暈。
晏溫想擦。
可身體仿佛被人抽去了所有的力氣,虛軟的垂在身側,搭在腰間琳琅精緻的血紅玉佩間。
其中也包括自己以前在燕國所有的,山茶花玉佩。
“太子既然醒了,可要聽話些。”
小厮從一旁妝盒中仔細挑了根赤玉發簪,斜插在晏溫墨色發辮上,接着他退後幾步,認真掃了這人一眼,頗為滿意,點頭道:“太子若想活命,何不從了國君意願?”
“國君?”
小厮見他不解,笑說:“自然是趙王。”
滿室藥香。
晏溫緊蹙眉頭,擡眼看向周遭,昏迷前的潮濕牆壁和昏暗燭光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屋的大紅喜綢,簌簌的墜在梁柱、窗台......
幾乎入眼所見,其皆有之。
饒是再遲鈍的人,也知這裝飾所為何物。
晏溫艱難的閉了閉眼,而後轉頭朝着身後擺弄喜服的小厮,問:“這是哪?”
小厮笑了笑,眼露不屑,“殿下果真是燒糊塗了,這裡是您當初逃到冀國後,紀大人為您特意置辦的養傷小室啊。”
聞言,晏溫蓦然睜大眼,“這裡是,兖......縣?”
小厮:“是了,殿下您自牢中昏迷至今已兩日有餘。”
腦中思緒逐漸混亂。
他仿佛被束縛在了一團細密的亂繭中,努力剝開一道缺口,本以為是出路,可再扒手去看,外頭仍舊是一眼看不到盡頭的蠶絲繭蛹。
就比如,腰間的山茶玉佩他不是早已予了紀安麼?此番又如何出現在了自己的身上?
還有,這人如何得知此處是紀安之前所設供給自己的養傷之地?
思及此,晏溫下意識想要起身。
可除了四肢無力外,他還後知後覺的發現,如今自己的半個身子都被人用粗繩綁在了一張雕花木椅上。
動彈不得。
“奴才勸殿下還是少花些力氣。”
見狀,小厮斜長的細眸一挑,頗為看不起眼前人,嘲諷道:“您可是冀王君派了幾十近衛軍護送到兖縣的人,再加之,您現在被下了軟骨散,若是想逃,恐怕是要比登天還難。”
說着,小厮扯下了衣架上理的條順的大紅喜服,朝晏溫走來。
那喜服一看便知其價格不菲。
尤其是兩寬袖間用金線所繡的一隻騰飛鳳凰,五色珠玉鑲織其間,若是得了一縷日光照射,竟可生七色珠潤,繁瑣奢華至極。
小厮道:“殿下,做趙國的君後可是比那亡國太子要體面的多。”
“滾。”晏溫逆光而坐,眼睫低垂着,冷聲開口。
小厮不死心,還要上前。
“你若再動一步,”晏溫擡眼,目光透過銅鏡如劍刃般直插向身後人,他一字一頓道:“本殿,殺了你。”
聞言,這人恍若聽見了天大笑話般,自上而下,甚為鄙夷的打量着晏溫,“太子殿下,您下次說大話之前,奴才真心建議您還是先審視一下此刻的處境如何。”
晏溫瞪着他。
小厮絲毫不懼,繼續上前,直到掰着這人的手腕,将那件奢華的喜服完全套在了他的身上。
日頭高照,薄霧散盡。
陽光透過木色窗欄,頂着斑駁的葉影細碎的落在晏溫豔極的衣衫上,兩疊寬袖款款而墜,其上攀附着的騰飛鳳凰正閃着斑斓的彩光。
星星點點,像銀河織成的料子。
美是美矣,但終究比不上人。
太漂亮了。
小厮退後看着晏溫,即使對這個前朝太子萬分不屑,但到底不由感歎出聲。
許是晏溫平日常穿淺色衣料,隻襯得其芝蘭玉樹、非塵間人,萬分比不上面前這個赤簪紅衣,風花如豔鬼的潋.滟男子。
仿佛他如玉的肌膚裡真的灌養着一塊紅玉,幽幽的散着赤潤的芒色。
點在眼下,點在唇中。
微微泛紅着,美的實在過分。
也怪不得王君對這個前燕太子如此念念不忘。
這般想着,小厮卻也看呆了眼。晏溫倚靠在木椅中,細長脖頸微仰着露出其間清潤的喉結,像神祗施舍般睨着眼前這個滞神的奴才。
身處囹圄,仍然驕矜。
而就在二人對峙相視之時,屋外卻忽的響起了幾聲叩門。
小厮驟然回神,戀戀不舍的又迅速看了晏溫好幾眼,這才舍得轉身去開門。
門外站着的是一身青色冀國官袍的青年。
小厮将門隻開了道縫隙,警惕的看着他,問:“你是何人?”
青年笑答:“冀國李鶴眠奉國君之命,來為太子殿下診治。”
小厮說:“方才已有醫師來過。”
李鶴眠繼續笑道:“畢竟是趙王請來的醫師,臣......不好與國君交差,必須親自看過才好。”
“官牌呢?”
“有勞大人。”李鶴眠将官牌遞去,颔首恭敬道。
小厮眉宇間露出幾抹得意,他微微揚了揚下巴,輕哼一聲,側身讓開了一條道,說:“進來吧。”
爐子上的茶水煮的滾沸,咕嘟咕嘟的冒泡,白煙袅袅而起,混着潮濕的水汽徑直蓋在眼前。
李鶴眠站在茶爐邊,向屏風後的身影:“太子殿下。”
身影一怔,半晌才緩緩道:“滾。”
見這位殿下無論是對李鶴眠還是自己,他的态度都别無二緻時,小厮心頭的哽意才稍稍退散。
他狀作無奈的上前,拍了拍李鶴眠的肩膀,眼神示意着裡面人壓根不好招惹,勸早些離去罷。
可李鶴眠依舊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