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懷瑾聽着耳邊混了涼氣的哭腔,他的喉嚨仿佛也被這涼氣灌得滿了,腫脹着遲遲出不了聲。
他伸着手,撫上胸口處哭泣的快要暈厥的晏溫。在圍困的厚袍中,傅懷瑾感受着心上逐漸滲透的濕寒。
他忽然覺得恨。
恨得快死了。
這四周聳立的高牆,就像是用腐朽了的木頭架起的戲台。五顔六色的人們站在台上,從生唱到死。
在旁觀者的起哄聲中,賣力地唱,瘋瘋癫癫的唱。
于是,在戲曲落幕時,他們也終于發瘋了。
而那些旁觀者呢?
他們開始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态,宣判着瘋子的不堪,接着再用無數良善的言語去向不明真相的人掩飾自己的罪行。
畢竟在這世上誰會去相信一個瘋子的話?
可瘋子與旁觀者,他們共同寄生在這片戲台裡,說到底,又有何不同?
傅懷瑾想毀了這座荒誕的戲台。
思及此,他蓦然抄起晏溫蜷縮的膝彎,将人打橫抱起,大步踏入院中,邊往殿内走去邊吩咐道:
“把前日公主送來的銀炭點上,再燒些熱水——”
沁滿沉香的兜帽蓋在身上,擋住了外頭肆虐的飛雪天光。
晏溫伏在傅懷瑾的肩膀上,下巴依戀的蹭了蹭這人溫熱的脖頸,吐出的熱氣鋪灑。
傅懷瑾腳步微頓。
他偏眸看向帽檐下露出的被淚珠水兒泡紅了的黑瞳,繼續道:“再去将公主宮内的醫師請來,若問緣由便道本殿偶感風寒,用慣了冀國方子,眼下便不麻煩燕國醫師罷。”
話音剛落,院中忽的落下兩道暗影,雖是尋常侍衛打扮,但在颔首應聲後也不管一旁閑君的臉上有多麼驚愕,幾息間就都又消失的無影無蹤。
來去自如,恍若視這宮中高牆為無物。
閑君愣在原地,他開始認真思量起就這麼把小殿下送到這處,是不是太過草率了?畢竟這質子殿下看起來實在不像個好人……
但他的這副神情又确實是擔心着小殿下,也不像是裝的……
這般胡思亂想,閑君默默撕掉了他在心裡給傅懷瑾貼上的“好人”标簽。
改稱為:
“人、有待察證。”
寝殿内,炭火正燃,溫度正好。
層層紗幔掩映下,晏溫側卧在傅懷瑾溫熱的雙膝上。
他的前額滾燙,才敷了涼帕,此時正哼哼唧唧的撇開嘴前喂來的藥湯。
日光半暗半明,晏溫眯着眼睛,擡手揮了揮,“苦。”
“喝了才會好。”傅懷瑾低下身,鼻尖蹭着晏溫暖融融的呼吸,誘哄道。
聞言,晏溫眨了眨眼,喃喃:“好不了的。”
“什麼?”
小太子的手緊緊抓着他身前垂落的綢帶,傅懷瑾盯着咫尺之寸的眸子,亮晶晶的,就像是耳邊系帶上忽明忽滅的小鈴。
“傅懷瑾。”
“嗯?”“我想吃櫻桃。”
“好。”傅懷瑾攬着他的肩膀,不依不饒的将湯藥再次喂去:“待殿下喝完這碗藥,我便命人去尋。”
“真的?”
傅懷瑾眉梢一挑,笑道:“我何時騙過你。”
晏溫睡在他們近乎交融的呼吸之間。他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從未有過這般平穩時刻,風雪、冰寒,亦或是抛棄,傅懷瑾把這些盡數阻隔在了四方飄散沉香的紗幔之外。
在這一瞬間,晏溫心底搖搖欲墜的戲台徹底倒塌,他瘋癫着在外人面前演了全部生命的戲,終于在傅懷瑾的懷中迎來了片刻的劇終。
晏溫不高興的抻了抻眉,迎着空氣裡浮沉的金粒子,把它們吹得散了,才堪堪看清楚傅懷瑾這雙盛滿了愛意的眼睛。
“你當然騙過我。”
傅懷瑾面上笑意更甚,“我騙了殿下什麼?”
晏溫把玩着手中綢帶,“你說過要做我的小狗。”
傅懷瑾笑出聲,偏頭将藥碗擱于案邊,接着擡手攥上小太子泛涼的指尖,擺出一副委屈模樣,問:
“難道我不是嗎?”
“當然不是。”晏溫突然提高聲音。
他的話猶如一顆石子墜入湖心,平靜水面忽的泛起漣漪,一圈漾過一圈,空洞的漫上岸前,沾濕了過路人幹燥的鞋襪。
而至于造成“意外”的始作俑者也像是被這湖水溢流驚擾到了,蜷縮着躲在一旁,小心翼翼觀察那過路人的臉色。
“對不起。”
晏溫瑟縮着閉上眼睛,然後下意識地道歉。
傅懷瑾看向他,笑意盡無。
在高燒的作用下,即便平日裡再善掩飾的太子殿下,此時也終究是揭開了重重硬殼中的一角。
露出了内裡敏感脆弱的真實。
“為何要向我道歉?”
傅懷瑾摟緊了他,臉依着臉,輕聲道:“殿下是整個燕國的太子殿下,在任何時候都是頂頂尊貴的身份,萬不該向任何人道歉。”
嗅着空氣裡愈發濃郁的沉香,晏溫加快的心跳逐步落平,“那如果,本就是我的錯呢?”
傅懷瑾笑了一聲,繼而撩開小太子額前耷下的一縷發,繞于指端。
“太子殿下怎會有錯,這燕境之内,凡望眼
所見于将來何嘗又不為殿下囊中之物?”
“我的、囊中之物?”
晏溫搖頭。
不遠處窗棂後鑽出幾枝鑲滿白雪的杈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