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騷動。
無他,隻因眼前打馬而來的墨袍少年實在太過惹眼。日光下銀白色的發帶翻滾在搖動的長發間,細長清亮的眼眸恍若雪後暖陽融化的冰珠。
亮晶晶的,能把人看進心底似的。
直到了晏溫面前,傅懷瑾勒馬而停,那根銀白色發帶随風垂落在肩頭,他望向太子:“臣代以王君之命,來為殿下送行。”
晏溫仰面看他,逆光下,唯有自己可以切實看清眼前人眉眼間濃的将将溢出的情意。
這人是誰?看這一身錦衣緞袍,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公子。
這人你都不認識?!前月迎冀質子入城時,那排場,啧啧啧,瞧着到是比今日太子殿下的都大。
百姓議論聲不大,但足夠周圍人聽個大概。衆人聽之,紛紛轉了視線,再不去評那太子的不是,反而轉論起了那位質子的來曆。
“你故意的?”晏溫沉聲問。
傅懷瑾隻笑不答,他瞥了眼小太子身後華盛之至的馬車,揚手招來身側護衛,側聲吩咐幾句後,高聲道:“殿下稍等,這輛宮車本是半月後君主大婚所乘,不便趕路。也不知是誰出了纰漏竟要此用于應州路程,臣這就為您換一隊車馬,耽擱了時辰,還望殿下恕罪。”
“......”這招好陰。
但不出所料,這番話引得道旁人群又一陣喧嚷不絕。
待一炷香時辰過,車馬啟程。
晏溫坐在馬車内,隔着一層幔帳看向外頭重重人影,像是知曉這些都是傅懷瑾的人,内心的不安和疲累都消減不少。随後不出片刻,幾聲馬蹄靠近,緊接着車窗被人敲響。
晏溫頓了頓,猛地掀起帳簾,映入眼前的便是傅懷瑾溫和的笑意。
他見自己看過來,将手裡的食盒遞上:“臨近正午,出城後還需半日才能停歇,殿下身弱,先吃些東西墊墊罷。”
晏溫被着笑容晃花了眼。
他感到胸腔内強烈的跳動,随着兩側街道上陽光灑落的光暈一同,穿梭在層疊無錯的枯枝中。
一格一格的跳躍。
最終長出新芽,那是他埋藏在肉.體深處最柔軟的一顆種子。它隻盛放在春天。隻盛放在陽光明媚處,且是隻屬于它的陽光。
這樣想着,晏溫久久沒有動作,還是一旁閑君得了眼力,接過了傅懷瑾手中重量不輕的食盒:“那便謝過質子殿下。”
傅懷瑾聞言,輕笑出聲,目光卻一眨不眨的看向晏溫。淺淡沉香沁入鼻息,這種氣味混淆着白雪涼氣,與尋常相比更加令人感到依賴。
晏溫不由靠近幾寸,說:“謝謝。”
“殿下喜歡就好。”這樣說着,傅懷瑾駕馬不緩不慢的行在車駕一側,正好是晏溫掀簾就能看見的地方。
閑君看得牙酸,“小殿下晨時便未曾進食,眼下有質子守着,多少吃點。”
“......好。”
晏溫不舍放下簾帳,眼見閑君手腳麻利的打開食盒,卻在看清菜色的下一瞬登時愣住。
——這些全是自己愛吃的。
不僅如此,其中還放着滿滿一碟洗淨的櫻桃果子。
晏溫鼻尖一酸,下意識看向窗外人影。
即使隔着幔帳,可晏溫覺得,他似乎能看清傅懷瑾眼中濃烈的歡喜。這對于他來說并不難,因為那人望向自己時,總是這個眼神。
晏溫憋着心氣捏了一顆櫻桃入口,如往常一樣,甜水在齒間迸開,帶着輕微的酸澀。他閉了閉眼,隻想,今日的果子太酸了。
“小殿下......”閑君盯着他,欲言又止。
晏溫長呼一口氣,努力平靜笑說:“怎麼了?”
怎麼了。
閑君盯着小殿下那顆掉到嘴角的淚珠,輕輕搖頭。良久,他問:“殿下......是舍不得質子嗎?”
“舍不得,”晏溫默了默,問:“是什麼意思?”
他無從體會自己的情感,隻知道嘴裡咬的果子比往日的要酸上許多,就像十幾年前那葉小舟上送來的飯食一樣,難以入口。
這話到是問住了閑君,其實他也不懂,畢竟自打出生後他就一直輾轉在混亂腥臭的奴隸賣市裡,直到某一日機緣巧合下,被燕宮來的老人買下帶進了宮。
“我也不懂,”閑君思量再三,小聲說:“大概就像殿下喜歡吃這櫻桃,但時令一過,果子青澀難熟,就隻能眼巴巴的等着,可望而不可即?”
聞言,晏溫瞧着指尖滑落的櫻桃水珠:“可望而不可即,嗎?”他擡眸,恰巧這時,冷風掀起窗外帳簾,少年人明媚肆意的身形就這般跌跌撞撞撲進了視線裡。
可望而不可即嗎?
這樣想着,晏溫沖這道光伸出手。
下一個瞬間,迎着斑駁樹影和寒光萌動,傅懷瑾緊緊攥住了他的手背。滾燙的溫度幾乎讓晏溫下意識想要抽離,可不等他掙動,就又被握的更緊。
“怎麼哭了。”
長袖掩蓋下,如禁.忌愛.戀般荒唐,傅懷瑾摩挲着小太子微涼的指尖,問:“殿下是舍不得嗎?”
本是一句玩笑話,沒成想晏溫應了聲:“是,舍不得。”
傅懷瑾聞之輕滞,他望向晏溫霧蒙蒙的雙眸,喉結一滾,突覺口渴般狠狠用舌.尖碾過貝齒。他忽的湊近了些,俯身低聲問道:“殿下是在舍不得什麼?”
“你,”晏溫仰頭看他,壓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眼神亮的猶如燦燦星辰。他說,“傅懷瑾,我舍不得你。”
傅懷瑾沒有回答,隻是瞳眸中翻滾的暗色猶如驚濤駭浪。
接着,冷風呼嘯,馬車浩浩蕩蕩離開燕都,等行過十幾裡後,太子所坐的馬車上一道黑影猝然閃過。
跟在護衛隊後面的宮侍們瞧得心驚,揉了揉眼,随手抓過一人問:“方才你可有看見什麼東西飛過去了?”
侍衛擡眼望天,面色不改:“并無。”
“難不成是我眼花了?”
侍衛認真點頭:“是,要不然王君也不會派質子殿下随行來保護太子殿下的安危。”
宮侍:“......”
敢情你是在說繞口令嗎?
而另一邊的晏溫在此時幾乎要被親的喘.不過氣。
“傅懷瑾......”晏溫腿腳發軟,整個人倒在浸滿沉香的懷裡,擡手想要推開身前人:“等...等等......”
顧慮着小殿下.身弱,傅懷瑾順從後撤,隻是對這人實在喜歡,他鼻尖抵在晏溫發紅的眼尾,親昵的蹭着潮濕淚痕。
“想說什麼?”
晏溫靠在他的肩頭,指尖虛虛抓着手下墨袍,擰起幾道褶。他急促的緩了幾口氣,才堪堪開口:“我......不會說什麼讨人歡喜的話,所以傅懷瑾......”
“嗯。”
“你能不能也舍不得我。”天知道為了說出這句話,晏溫幾乎用盡了全身的氣力。
他忐忑不安的伏在傅懷瑾懷裡,聽着耳畔寂靜枯林中唯一的聲音——他的心跳。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