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撲到浸滿沉香的懷抱裡,晏溫那顆浮沉許久心髒徹底安甯。他像是飄在無邊海浪裡的流浪者,瀕死等待中終于迎來了唯一的浮木。
“傅懷瑾。”
“我在。”
傅懷瑾緊緊抱着懷中不住顫抖的少年,寂寥空氣裡泡着徐徐苦藥香,傅懷瑾想起初見時僻冷的宮殿,小太子燒得滾燙躺在僵硬浮寒的硬榻上,對着自己,也是這般顫抖。空氣裡也是這般苦藥香。
“你怎麼來了?”晏溫攀着他的肩膀,擡眸問道。
“想你了。”
“......隻是如此?”
傅懷瑾蹭了蹭那發紅的耳垂,埋在他的頸間低低笑出聲:“殿下還想要什麼理由。”
晏溫漲紅了臉,盯他片刻後,輕輕搖頭。
待二人返回内室,借着月色茭白,小太子蜷窩在榻上,細細描摹着眼前人越發淩厲的五官。像是如何都看不夠似的。
而傅懷瑾也由着他看。不多時,他握住在臉上肆意搗亂的指尖,捧在唇邊親了親,說:“那些流民有欺負你嗎?”
晏溫訝然:“你知道?”
傅懷瑾點頭:“長珏傳信給我,說殿下因流民侵擾無法靜心養傷。”
“......”晏溫無奈:“他到是負責。”
傅懷瑾抱着他,“這些流民與聚集在道庭的不同。道庭糧倉雖設不多,但憑着那人多年積累,現下還不至于讓他們餓死,如今勢衆攢聚,怕是所圖不善。長珏做的沒錯。”
“你想怎麼做,難不成把他們都殺了?”
傅懷瑾微微垂眸,凝着晏溫額前有些淩亂的發,輕輕擡手撥了撥:“若他們敢對殿下不利。”
“他們所圖的無非是些糧食。”
晏溫隔着帳簾望向窗外。朦胧紗影中,仍舊有幾人還在雪地晃蕩,像是渴了,抓了把雪便往嘴裡塞。
晏溫看的不真切,隻寥寥人影,
視線模糊一瞬後,這人影卻逐漸變成了當初被所有人抛棄在空殿裡的自己——雪水融化在齒間,混着泥土的腥味,滋味确實不好受,可那時的晏溫别無他法,燒了幾日的身體虛弱的實在厲害,他倒在雪地裡,腹中空空蕩蕩。他當時覺得自己快死了,真的快餓死了。那時的自己所圖的大抵和現在木窗外的饑民一樣。
晏溫移了目光,看着傅懷瑾眼中毫無保留的疼惜,開口說:“隻是潦草活着罷了。”
傅懷瑾聽懂了他的意思。
白日間,長珏等人負責派發給流民的米糧不少,晏溫放眼一掠,雖不多,但足以所有人飽腹。
可現在。
傅懷瑾順着晏溫方才的視線望去,恰巧也瞧見了那些吃雪的饑民。
貪婪是永遠喂不飽的。
“殿下想怎麼做?”
晏溫眯了眯眸子,道:“粥裡摻沙。”
那一彎珠白的月亮仍舊懸挂在皚皚白雪之上,散着清冷的光暈,一圈圈,落在小太子長顫的眼睫邊。
他靠在傅懷瑾的肩膀上,沉吟片刻後才小聲問道:“我是不是太心狠?”
“不會,”傅懷瑾輕輕拍着他的背:“我隻希望殿下能再狠些,這樣便再沒有任何人能欺負你。”
“那若惹出了大禍怎麼辦?”
“我會兜底。”
晏溫沉默,心底蓦然升起暖流。
傅懷瑾繼續道:“所以殿下放心去做,就算有天大的事,這不是還有我。更何況,如果我惹出了天大的禍事,殿下會幫我兜底麼。”
“......會。”
聞言,傅懷瑾笑着将人擁得更緊。
二人就這般相擁而憩,直到晨光熹微,傅懷瑾才匆匆離去。
臨走時,他塞給晏溫一塊青纓玉佩。
晏溫拿着這塊玉甚為疑惑,傅懷瑾披上外袍,俯身親吻他的額前,啞聲道:“小殿下收糧的告示廣為貼之,其間定不止于燕境糧商,所以,辛苦殿下。”
“那個宋氏嫡女?可有名?”
“名喚宋辭鏡。”
隔日,雪壟前施粥的酌杓裡就加了沙土。
每每搶在最前邊的幾人在接過碗時,看見這快要稀成白水的米粥,晃了晃,塵沙輕浮,其中一人見狀當即拉下臉,質問道:“這米粥裡怎麼摻了沙子?!”
負責施粥的侍衛不語,連眼神都未給一個。
眼見自己被忽視,這人猛地摔碗,沖其喝罵道:“去他媽的善人!!打着施粥的旗号藏匿餘糧,眼下災荒饑民遍野,你卻給我們喝沙子?!這是人能吃的東西??”
“怎麼不能吃?”侍衛瞥了眼隻是排到一碗粥水就在旁感激涕零的老人,說:“既然喝不慣又何必在此處拘着,應都道庭豈不更好。”
聽罷,這人五官扭曲,臉漲得通紅,“昨日還是三分米兩分水,怎的到了今日就變成了三分沙兩分米?這難道還不是誠心應付我們這些窮苦百姓——”
“你們?”
侍衛從上到下打量着他,膘肥體壯的身子哪裡見得有半分餓殍之态。随之,侍衛輕嗤:“可昨日我可看得真切,原是均分的米粥,你一人就占了五碗,那時對你來說又何來的‘我們’?”
此話一出,衆人紛紛應和。
有些像是實在餓狠了,不住在後催促着,而又在接到粥水時,一湧而盡。即使隻是碗沙粥。
侍衛指向已經喝完的木碗,說:“看,這才是饑民。”
聞言,方才鬧事的人臉憋成豬肝色也再沒說出一句話。不多時,氣沖沖甩了袖子,帶着一群随衆找了處空營帳進去了。
也不知是在商讨着什麼鬼主意。
而沒了這群人的搗亂,今日準備的粥水竟難得還有剩餘。
侍衛禀報晏溫,晏溫聞言隻擡了擡眉,意料之中的,他又分了幾袋米糧下去。
于是在日出霧散時,那些在晨間喝了沙粥的百姓重新分得了滿是白米的粥食。
也正如傅懷瑾所想,還未到傍晚時分,茫白雪際上洋洋灑灑踏出幾道車轍印。因着昨夜睡得晚,又睡個回籠覺的小太子将将清醒,内室屋門便被人推開。
夏乘歌紅撲着臉闖進來:“太子殿下,趙國的糧商到了。”
晏溫特意穿了身錦繡常服,腰封上嵌着顆瑩白珠飾,随那塊青纓玉佩徐徐落着,遠遠瞧去,到真有幾分像那富貴人家裡不食煙火的小公子。
他才進門,那趙商便興沖沖上前,扯了張路邊告示問:“此處買糧一百五十文一鬥,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