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的瑜城悶熱潮濕,剛剛下過一場暴雨,空氣裡都是泥土新鮮的氣息。
療養院裡,幾個醫生和護士圍在一張病床前,臉上神情悲哀。
魏青喬沉默地坐在床邊,雙手緊緊地抓着一隻枯瘦蒼老的手,那隻手已經失去了擡起的力氣,放于床頭的心電監護儀也不再有任何的波動,隻剩下一根平滑的直線宣告着一個生命的流失。
死亡終于到來的刹那,陳翠芯露出了微笑。
那是解脫,也是釋然。
更是對獨留于世間的生者的安慰。
八十餘載的人生如白駒過隙,在短短的幾分鐘裡就從腦海裡完整地過了一遍。
她是家裡不被期待的第一個女兒,原本是要被拿去沉塘浸死的,村裡的教書先生看她可憐,便主動要來撫養,一直養到八歲,先生中風去世,家裡人見她已然到了能操持家務的年紀,便又接了回來,随便給口飯,不餓死就行。
但是陳翠芯不這樣想,養父日日告訴她要讀書,要給自己搏一個出路,所以她去找村長找村支書,死纏爛打地一定要繼續讀小學,村幹部隻好輪流給家人做思想工作,最後終于同意。
十六歲,她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鎮裡的高中,但父母卻說她該嫁人了,有初中學曆的女孩在鄉下不多見,所以彩禮要多收一點,五萬塊錢,隻有那個将近四十歲離過婚的殺豬匠付得起,于是就這麼商量好了——嫁過去吧。
屠夫拿了條煙,提了瓶白酒,兩個人在堂屋裡遠遠地見一面,屠夫将嚼爛的槟榔一口吐掉,露出被煙熏爛的黃牙對着她笑。
“就她了。”
那語氣和挑一隻即将出欄的豬并沒有什麼區别。
陳翠芯想逃,逃了兩次都被抓回來,最後被綁在棍子上,頭上胡亂地蓋上一塊紅布,就要按着她的頭拜堂。
她聲嘶力竭地喊,喊救命,跪下去求饒,讓他們送自己去上學,發誓以後會賺很多錢。
但是沒有人聽,那些參加婚宴的賓客冷漠地說着風涼話。
“就說了不應該送女的去讀書,書讀多了,這腦子也壞了。”
“不聽話,打一頓就是了。”
“等懷了崽,心就定了。”
……
沒有任何一個人幫她。
她蓋着紅蓋頭在洞房之夜被一個比她父親年齡還大的丈夫□□了。
一年後,十七歲的陳翠芯生下一個男孩,在那個封建的家庭忽然就有了地位,丈夫會給她一點零用錢,也不會再阻攔她去買外面的雜志。
她又開始讀書,比以往更加饑渴地去讀,想要知道一個女人是否真的有力量改變自己的命運。
想得多了,被生活磋磨掉的熱情又燃了起來,當她二十歲時,看着已經能滿地跑的兒子,和丈夫說她要去考師範,她想去當老師。
丈夫自然是嗤之以鼻的,讓她不要東想西想,顧好家裡,相夫教子,才是她天生的使命。
可是陳翠芯不服,她總覺得她應該去做更多的事情,在脫離這個令她飽受折磨的小家外,應該和所有的男人一樣有一片更廣闊的天地。
于是她偷偷攢錢去上鎮子裡的補習班,去到第三次時,丈夫發現了,當着補習班所有同學和老師的面拿棍子打她。
小臂一般粗的棍子落在她的頭上、背上、手上,鮮血一股一股地往外冒,有人尖叫着報了警,警察來了,男人蠻橫地将棍子一丢,粗聲粗氣地道:“老子是她男人,你們憑什麼管?”
是啊,清官難斷家務事,他們能怎麼管,也不過口頭教導幾句,然後招呼着把人送去醫院。
肋骨斷了兩根,鼻梁也被打歪了,耳朵裡嗡嗡作響,可能是鼓膜穿孔,當醫生把她的傷勢一樁樁講出來,男人才終于有了點慌張。
“還能做事吧?我可不想在家裡養個殘廢。”
他戰戰兢兢地道。
陳翠芯默然聽着他的話,心底竟然十分平靜,腦海裡竟然還在回憶剛剛上課時學到的内容,她默默在心裡念誦着,後來忽然高聲大叫起來: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此恨綿綿無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