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殊站在廣闊的周道上,回望被塵土彌漫的來路,年歲久遠的桹木栽種在道路兩旁,投下邊緣張揚的樹影,他在遮天蔽日的樹蔭下,莫名感到被吞噬的恐懼。
父君自诩為從中原搬遷到漢水下遊的貴族,不止一次貶低居住在附近的南蠻族群。但在王幾的中原貴族看來,西南的雍國和南蠻并無區别。
他們這樣介紹他:“從西南來的。”
一切都需要仰望。他仰起頭頂着刺眼的日光才能看到野廬氏的臉,也看清了他臉上的敷衍嘲弄。
他心中漸漸升起迷茫和惶恐,枝條粗壯的桹木,高聳的城牆,四周居高臨下的視線,都讓初次遠行的他無所适從。
在瀕臨窒息的空白中,一陣空靈的鸾鳴聲從周道的另一端傳來。
他站在道路中間,怔愣地擡頭望去。
裝飾富麗的馬車緩緩行來,鋚勒上的銅片折射出燦爛光彩,銮鈴随着車馬行動發出鳴聲。
有沙礫迷了雍殊的左眼,他不好在其他人面前擡手揉眼,眼淚從眼角滲出些許。
模糊的視線裡,銮鳴越來越近,直到停止在他面前。
裝飾華麗的馬車耀眼奪目,車身雕刻奇珍異獸,綠松石鑲嵌其中。
車輿内端坐着與他年歲相仿的女童,她琥珀般的眼眸好奇地往下看,在見到他通紅的左眼時,粲然一笑。
于是風開始流動,他從窒息中被解救。
方才對他态度冷淡的野廬氏殷勤地陪笑在馬車旁邊,一切高高在上的、猙獰的,頃刻間消失殆盡,世界在他面前恢複成原來的大小。
在她随行的寺人與野廬氏的對話中,雍殊知道了她隻是恰巧路過。
馬動銅銮響,最終馬車消失在城門後。
“那是王姬,王上的女兒。”野廬氏随意地提了一句。
接應的周朝臣子遲到許久,雍殊踩着車輪在地上留下的痕迹,跟着他進入繁華的王城,但他卻很少再見到王姬。
之後他在面對陌生的惡意,窘迫的困境時,總會想起那輛神話般的馬車,于是扭曲的環境恢複為他熟悉的模樣。
雍殊過了許久才知道,其實薇姬好奇地看他,與她好奇獻俘典禮上的奴隸沒有區别。
她隻是一時的興起,而他卻長久地被受寵若驚的喜悅包圍,直到這份喜悅被打碎。
濃稠的黑暗中,雍殊從夢中睜開眼,呼吸聲在寂靜的夜裡粗重凝滞,肩膀上的舊傷隐隐發燙,啃咬的感覺依舊明顯。
又是這個夢。
他可笑的、恥辱的過去。
空靈的鈴铛聲永不停絕,一聲聲地在耳畔響起,陶器摔碎的聲音終于将它們掩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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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獵已經進行三天。
阿瑤抱着木盆往營地大門前去,盆裡放着貼身衣物,她需到河邊浣洗。
她正要到達軍門時,雍殊一行人從對面走來。
田獵仍在繼續,他卻離開了獵場。
他看上去有些狼狽,幾縷發絲垂落在耳邊,伴随他的行走掃過淺淡的唇。他一邊袖子已裂開了幾道口子,露出裡面紅色的布料。
或許那不是衣物原本的顔色,因為随他走動,紅色的液體往下滴落,他的手臂幾乎浸透了鮮血。
他身後的隊伍亦是如此,随着他們的到來,血液在地上積累成前進的軌迹。
血味濃郁沖鼻,阿瑤不太喜歡雍殊,她抱緊木盆下意識後退幾步,但他們行走的速度更快。
雍殊面無表情地從她身邊經過,鍭矢的箭羽差點擦過她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