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輛馬車雖然相比其他普通車輛寬敞,但是密閉的空間中,另一人的存在感依舊明顯。
她可以聽見他的呼吸聲,他伸手取物時衣服間的摩擦聲。車輪緩緩滾動,待上了平坦的主幹道路,行駛的速度開始加快。
阿瑤不知道車輛的目的地是哪裡,在視線中她隻能看到對面模糊的輪廓,他好像正在打量她。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心裡會生出陌生的情緒,絲絲縷縷如同編織細緻的密網,從一片蒼茫的荒蕪之地生出,漸漸勒入皮肉中,引發明顯的痛感。
隻是錯信了一個男子,為什麼會生出這樣濃烈的悲觀情緒?
即使是昨天她從祁碩身邊離開獨自回到城内,寒風侵襲她輕薄的衣裙,令她起了一身的戰栗,她也隻是将東西憤怒地丢入河流,在心中怒罵祁碩的言而無信。
可是現在的情緒,倒是像詩句中描述的哀怨女子,從心底生出的無能為力,讓她厭惡地想要擺脫,可是再如何迫切卻不得其法,隻能被情緒纏繞地更加徹底。
這不是她的情緒,倒像是誰留在她的身體中。
是過去的她嗎?
她像尋找救命稻草一般視線在馬車内遊離,光線不足的區域,唯一能知道的就是雍殊正坐在她對面。
她想起來了雍殊曾經在她面前彈奏的曲子。
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
不我以,其後也悔。
這首曲子的内容仿佛在很早的時候就預知了她這段感情的結局。她之前不以為雍殊是為了她而彈,可現在反倒有些懷疑他的動機。
“你是否早已知道今天的結局?”阿瑤問道。
她聽見對面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他找尋找什麼東西,将一個箱子合上後,她感到對方的目光重新回到她的臉上,這令她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
雍殊的手指壓在箱蓋上,他的聲音顯得有點飄渺,有時候阿瑤覺得被車輪行駛的聲音掩蓋,“是,我最初便已知曉。”
“你從前認識祁碩嗎?”她忽然問道。
“不認識。”
他雖然在洛邑生活了幾年,但是認識的人多是因他們圍繞在薇姬周圍,他日常才會接觸到。從前薇姬與祁碩并無交集,或許是在他離開洛邑之後她身邊才出現了這個人。
他們已經多年未見,他所知道的已經是陳年舊曆,如同過去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薇姬會因為别人的背叛而傷心。
可能她自己也沒有發現,她現在說話的語氣與平時不同,故作冷靜的聲音,聽上去便像繃緊的琴弦,每響起一聲都讓他感到不适。
“你的悲傷讓我不解。”雍殊倦怠地說道,“你才答應他的求親不久,為何會産生……愛慕?”
從他見到祁碩的第一天開始,雍殊便從那個男子對阿瑤過于謹慎的态度中看出了他的卑微扭曲的愛意。
他原本不認為祁碩能打動她,可是事實與他的猜測不同。為此她甚至不想尋找自己過去的記憶,好像她過去十幾年的生活都比不上祁碩一人。
阿瑤正在重新梳理自己因拉扯而淩亂的頭發,她知道自己對祁碩的感情并沒有雍殊認為的那般深,在她的潛意識中,更像是将祁碩當作某個象征。
她需要依靠被他的選擇來證明自己存在這個世上的價值,她的理智覺得這種想法将自己放置在供人挑選的位置,她也不允許自己自甘堕落,可是她無法違抗潛意識的決定。在不知不覺中,她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終于現在道路斷裂,她摔落到裂縫中。
祁碩說她美麗,柳葉認為她任性,圃芽覺得她高傲。
無人會認為她的膽怯,她有勇氣獨自出城,卻不敢探尋自己的記憶,因此她隻能被過去的想法控制着。
禮制是無法改變的。
不止一次有人和她說過這句話,她是這套運轉規則的擁護者,認同它的理念,感歎制作者的偉大。
可是在車輪前進的聲音中,她想起了許多。
身為天下共主的周天子逐漸失去權威,諸侯僭越禮制成了心知肚明的事情,市井出身的小民能夠被權貴看重受到提拔,曾經的貴族也會因困頓而依靠女奴生存。
在大蒐禮時阿瑤曾因見到雍國的軍隊而憎恨禮樂崩壞,可現在她卻慶幸這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在證明,禮制不是永恒不變的,就像商滅夏朝,周取代商一樣,總有一天現在的制度會被颠覆。
像是掙脫了一直困住她的牢籠,最初的悲觀情緒随之消散。
如果讓人知道她對禮樂崩壞的态度,或許會遭到周朝的卿大夫們的唾罵,可是她在這種崩塌中找到了應對困境的勇氣。
原本是為了轉移注意力才出聲,此時她的内心逐漸安定下來,便沒有再回答雍殊的問題。
雍殊仿佛已經習慣了她的反複無常,沒有再追問她。
車内又恢複開始的安靜,馬車前行的聲音比剛才更大,車廂亦在颠簸,好像走的不是平坦的道路。
阿瑤這才想起他們已經在車上待了一段時間,馬車一直沒有停下,這個路程,已經能夠從雍殊的住處到達城外了。
“這是要去哪裡?”
沒有人回答她。
于是阿瑤推開關得嚴嚴實實的車窗,刺眼的光亮從廣袤的原野中照入,田地中的水稻被收割完畢,休耕的畎畝野草枯黃,在午後陽光的照耀下,天地間呈現同樣的金黃。
帶着枯萎氣息的風拂過她的臉頰,她卻感到與之相反的生機。
雍殊不适地閉上眼,他的睫毛垂在泛着青色的眼下,唇瓣失了血色一般,阿瑤這才發現他整個人呈現異樣的疲倦。
“你怎麼了?”她稍微往前傾下身體,觀察他異常的臉色,靠得近了,阿瑤看見他微微顫動的手指。
“冷。”他睜開迷茫的眼,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