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殊的聲音不疾不徐,如同之前每一次她離開主帳後回來一樣,隻是象征性地詢問。
這也是阿瑤前幾日放松警惕心的原因,宴會前她在這裡不受約束,想去哪裡都不會有人阻止。
她悄悄松了口氣,本以為雍殊發現她擅自離開後會大發雷霆,但現在看來他和往常一般。
估計隻是守衛的士兵怕出現事故所以誇大了他的命令吧。
阿瑤若無其事地回過身,她目光微微一頓,停留在面前的一處。
負責布置軍帳的掌次拿捏不準公子殊的喜好,秉承着不出錯的原則,凡帳中事物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内做到最高規格,連同帳内的燈盞。擁有十五個燈盤的連枝燈過分明亮,似乎空氣中的每一顆塵埃都纖毫畢現。
她此時無暇顧及那些閃爍光芒的塵埃,因為面前公子殊濕潤的烏發上,墜落的水珠映着燭台的影子,裹挾着黃金般的色彩。
“你怎麼……”她的聲音斷斷續續,還未說完時便被眼前的一幕吸引去注意力,她看着未被擦拭的水珠順着鎖骨流向衣襟交疊處,立即浸透了白色的布料,讓人心中産生不明所以的焦慮。
阿瑤别開眼,她目不轉睛地盯着雍殊的臉,問道:“你沐浴了嗎?”
話音落下,她立即感到後悔,他這副外袍衣帶未系整齊,長發披散的模樣,除了剛剛沐浴還能是什麼,她明知故問的樣子像是沒話找話,照射出内心的心虛。
她一向不想在雍殊面前露怯。
“嗯。”雍殊一邊拿起托盤上的幹燥布巾一邊應道。
此前他不在主帳沐浴,阿瑤便忽略了這事。
說起來,除了夜晚她躺在床上,聽着屏風對面的動靜,在心中産生些不習慣的别扭外,大多數時候她都忘記了這處空間是她和另外一人共用。
“你若無事,便幫我擦幹頭發。”他說着,将手中的布巾遞了出去。
阿瑤的視線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裸露在外的手腕上,一道血痂從腕骨蜿蜒至小指,許是碰水後傷口裂開,此時在破開的皮肉中滲出點點鮮血。
阿瑤心中不滿。她是王姬的婢女,又不是雍殊的,何必要侍奉他。而且今晚雍尚聽聞了她的遭遇後對她十分同情,答應會幫她恢複自由身。
“恐怕會扯到公子的頭發,還是你自己來吧。”
雍殊聞言并不意外,她表面上一副認清現狀伏低做小的模樣,實際上心中并不服氣。當了十多年的主子,突然跌落泥潭,從前養成的許多習慣仍然存在。
他平靜地收回手,臉上未見被拒絕的怒氣與窘迫。
許多時候阿瑤都無法從雍殊的神情得知他的真實想法,現在也是。自從踏入這裡,她心中的古怪便不曾消失,雍殊表現得越不動聲色,她便越焦躁不安。
阿瑤看着他往書案走去,坐在席上,手中的幹布順勢搭在腿邊。
雍殊擡眸注視幾步外的女子,她進來時身上帶着外面的寒氣,讓他不喜,此時終于讓炭火驅散了。
他開口道:“既然如此,便來談談你身上的酒味罷。”
酒?阿瑤反應過來是雍尚遞給她的那杯。
雍殊知道她與雍尚見面了嗎?阿瑤心中驚疑。
似乎早有預料一般,在阿瑤升起往外逃走的想法時,雍殊提醒道:“你離不開這裡,就算離開了主帳,也離不開軍營。”
見阿瑤臉上不服氣,他繼續道:“我知道你以外出解悶的借口了解地形,探得出口所在。但軍中不似你想的一般守備薄弱,你的一言一行皆在監督下。”
他每說一句,阿瑤的臉色便白上一分,難怪沒有人限制她的自由。
阿瑤再一次埋怨擁有十五個燈盞的連枝燈太亮了,特别是它坐落在書案旁邊,這令她看清了雍殊那張雲淡風輕的臉。與此相對的,他恐怕也看到了她的慌亂與後悔。
阿瑤三步并兩步走到他面前,低頭怒道:“你故意設的局。”
她感到了被愚弄的憤怒。
雍殊為她的話感到莫名:“沒有,是你不安分。”
“雍尚為人正直,此時想必在思索如何勸說我放你離開。他迷失在你營造的假象中,以為外表美麗的女子擁有柔軟的心髒。但他知道你的謊言嗎?”
雍殊輕笑一聲,這下阿瑤看出了他的笑容真心實意,因為他的眼中帶着明顯的笑意,“我拆散你和情郎?酒醉後打你?”
為了得到雍尚的同情,阿瑤誇大了一些事情,她一時語塞,為自己辯解的話頓時卡在喉間。
“阿瑤,你與祁碩約定逃離那日,我曾到城外尋找你。”
雍殊的目光落在她臉上,許是燈火溫潤,她在他眼中看出了些溫柔,但很快凐滅在無邊的黑暗中。
他回憶當時的情緒,那時候,他自暴自棄地覺得薇姬走了便走了,原本他們之間從五年前便該結束,此後她是死是活,都與他沒有關系。
“可是你回來了。”
孤零零坐在他的門口,好像是專門在等他歸家。
阿瑤都快忘記這回事了,随着雍殊的提起,她漸漸覺得理虧,雖然一開始雍殊對她帶着不明的仇恨,又将她帶離王姬府,但他也提醒過她不要輕信祁碩的諾言,為她提供了些庇護。
雍殊垂眸盯着手背上的傷痕,問她:“我虧待你了嗎?令你在外污我名聲。”
她在雍殊身邊雖說也是婢女,但是不用做從前那些體力活,在吃食用度上也與他相同……
“我……”阿瑤心虛地看了他一眼,見他似乎落寞地盯着手上的傷痕,到現在都沒人給他包紮一下。
她視線左右飄動,在觸碰到裡邊的床榻上,淩亂的思緒猛地停住,白日裡他還給她下了最後期限,拿匕首威脅她認清身份。此時示弱是為了什麼目的?
今夜她進入主帳,若有似無的霧氣從浴桶處彌漫,四散的炭盆很快溫暖她的四肢,她能聞到雍殊伸手的皂角味道,他的衣着裝束不似白日嚴謹,帶着私下獨處時的散漫。
太過安逸的環境,容易迷惑獵物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