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明明是一成不變的語調,但他就是能夠理解自己曾經的老搭檔在悲傷。
“你說,你不相信虛無缥缈的靈魂,也不會将自己禁锢于肉/體的局限之中,每一分每一秒的你都是真實的那個。”
紅太歲的聲音很輕,說着一些薩克帝本人都已不再記得的東西:“你不會活在過去,或是太過遙遠自尋煩惱的未來,你屬于現在。”
“我想知道,你的答案是否同以前一樣?”
他們的交談中,星艦很少會用如此帶有主觀色彩的語句,比如“我想知道”這種。
這是一個很溫柔的問句,像是對方正在衡量測評什麼。
薩克帝閉了一下眼睛。
他非常不喜歡這個話題,本能在預警,但逃離從不是他的選項。
“我不知道。”
他說,聲音有些沙啞。
“我現在變得不太确定。抱歉,我想你更希望從我這裡獲得一個比這堅定的回答。”
“不需要對我說抱歉。”
那些攝像頭和屏幕安靜地注視着他,像是在注視一個舊日的身影、一個不歸的故人。
“應該表示歉意的是我。”
“你最初的提問,關于這段時間我的巡航行蹤——”
“我前往了所有尚未完全關閉的阿卡夏裂隙,有些是人類已知的,還有一些處于人類難以到達的深空危險帶。”
“我想尋找法赫納殘留的蛛絲馬迹,尋找一個挽救的方法,也尋找一個奇迹般的答案。”
深紅的星艦回答,聲音悠遠而溫和:“伊芙琳是個很好的人,很好的皇帝,她批準了我的請求,她也希望我能夠帶回一個答案。”
“相關的記錄顯示,白皇帝卡蘭·蘇利耶在墜入阿卡夏後一度徹底解體。”
“法赫納在靜止的虛空中滞留了無盡的歲月,将自己主導者的意識一點點拼湊起來,完成肉/體和精神的重組,無數巧合構成了這宇宙間絕無僅有的奇迹。”
那些躍動的字符面向薩克帝,一列列飛快地閃動,如同程序所流下的淚水。
“所以我違背了自己的邏輯,違背了一切運算結果,想要相信一次人類口中的‘命運’。”
“我們相遇以來,你從未喊過我的名字。”
薩克帝突然開口,突兀地打斷了對方的述說。
“一次都沒有。”
他的手指在輕微顫抖,想要去抓住自己老搭檔的操控端那樣,但是硬生生停留在了身側。
“你不喊我一聲嗎?”
面對這若無其事的要求,紅太歲回以長久的沉默。
所有屏幕上都是沙沙的雪花點,仿佛每一個電子屏幕都流下淚水。
“你其實不記得了,對嗎。”
星艦沒有出聲,在離他最近的那個小交流屏上靜靜地敲出一行話。
“你其實不記得我的内線通訊碼,所以在剛剛相遇的時候沒有直接聯系我,你也不記得我們關于忒修斯之船的具體談話内容了。”
“可惜這個宇宙間,奇迹很少會按照我們的希望而發生。”
“我其實……”
剩下的話語堵在薩克帝的喉嚨裡,像是一團燃燒的炭火。
很久以前他便意識到那些細微的違和感,但本能令他繞開腳下深淵的裂隙。
——理論上來說,他與自己的塔艦同步率長時間保持在80%以上,屬于深層精神鍊接,對方應該保持随叫随到。
——但現實是,面對他此刻的呼喚,對方沒有任何動靜。
——紅太歲本該在他醒來的第一時間便回應主導者的呼喚,但對方沒有出現。一次都沒有。
——他已經很久沒有夢見過關于V217的一切,記憶像是隔着一層毛玻璃,把舊照片壓在玻璃下面時,畫面就會失真。當他再次審視這些過往,曾經無比清晰的細節也已大量流失。
——他記得大部分戰役,記得每一次武器的疊代,記得頒布的相關政令,卻不太記得構成薩克帝·沙利勒班本人的一切喜歡和小興趣。
——他記不清最後幾年自己究竟吃了什麼,營養膏還是單純的輸液。
他明白了為什麼紅太歲兜圈子談到忒修斯之船,又談到白皇帝的意識重組。
深紅的星艦依舊過于溫柔,哪怕從這個人造智慧種死闆的邏輯看來,他和曾經的主導者并非完全相同的個體,但對方依然嘗試着避免傷害到他。
“我們可以換一個話題。”
紅太歲說,機械臂輕輕地拂過他的臉,像是一個溫柔的觸碰。
“逼迫自己是一個很不好的習慣,而你顯然會毫不猶豫地這樣做。”
“不用。”
勉強壓制下情緒波動,薩克帝擡起頭來,毫不回避地看過去。
他的手還在幾不可察地發抖,但他的聲音平穩。
“發生了什麼,我需要知道。”
“我需要知道整件事的全貌。我并非脆弱者——你應該明白比起其它,我更在意事實。”
“數據天穹嚴禁上傳完整的人格,隻接受意識碎片。人類親自封存了哈瓦那,劃出生與死的分界線。”
星艦最終妥協了,發出輕聲歎息。
“因為人類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嘗試,結果并不太好。”
“帝國書記官克萊因·楊違反規定,違反前任皇帝的命令,在對方去世後試圖将完整的人格上傳至數據天穹。”
“我不會指責他,他隻是同我一樣希望自己的朋友留下。”
“但過度不穩定的傳輸最終導緻操作失敗——畢竟在此之前從未有過任何先例。克萊因一度引咎辭職接受審理。”
紅太歲“看着”面前的男人。
相似的容貌,相同的眼眸,沒有任何區别的靈魂。
對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那雙金棕色的眼睛在流淚。
“不完整的上傳會造成記憶的缺失。”
“伊芙琳嚴令封存所有上傳和轉錄手段,任何情況下都不允許再次啟動。因為晚一步趕到的她親眼目睹了那場失敗。”
那人造的智慧種說,它們不像人類,也不像少部分的蟲族,缺乏淚水,永遠冷靜。
隻有與愛同源的痛苦的代碼烙印在它們的核心上,從誕生到消亡,永不磨滅。
“薩克帝·沙利勒班作為人類的人格當場解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