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一直覺得自己對女兒應盡的責任已經完成大半,辛苦二十多年,終于可以安心等待女兒的反哺了。努力學習,考上好的大學,畢業後找一份好的工作,結婚生子,過上穩定的生活,媽媽同周曼說過,這就是生活最基本的面貌,其餘的任何事都是在這之上才可以構建的。而媽媽的責任,是幫助周曼描繪出這種面貌。
她沒預料到從小到大都乖巧聽話周曼會莫名其妙地在某一天變得叛逆,打她一個措手不及。
周曼沒有吭聲,媽媽眼神淩厲地盯着周曼,盡量試着去理解周曼的決定:“你要考公務員嗎?那也行,不過沒必要辭了工作備考吧?你應該事先跟我們商量一下,不該這麼急着做決定。再說了,一邊工作一邊備考有什麼難的呢?”
在媽媽的提問中,周曼突然發現自己在事業上沒有半點野心,她從未設想過自己如何取得耀眼的成功。
自由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意味着精神的愉悅,而在群體中工作,對她來說,很難達到精神上的放松,她不願意犧牲她的快樂去換取社會意義上的安穩和成功。
周曼搖搖頭:“我不考公務員,應該也不會像剛畢業的時候那樣去投簡曆找工作。我想做點别的。”
“做什麼?”媽媽問。
“還沒想好,但肯定不會是與大學專業相關的工作,我其實不是很喜歡這個專業,學四年已經足夠了,以後的幾十年人生不想再繼續。”
媽媽捂着額頭叫天,眼眶已經紅了,沖周曼叫道:“什麼四年?是十幾年!你讀了這麼久的書,你這麼用功,為什麼呀?現在又不是沒辦法走這條路,你已經在路上了,好好地走下去就是了。你這是浪費了你念書的十幾年!”
“你太任性了。”沉默寡言的爸爸也開口指責周曼。
爸爸昨天才去理發,極短的寸頭,但也能看出銀色的頭發和灰黑的頭發在争搶領地,遠遠看去,他的腦袋像一顆入味不均勻的茶葉蛋。
他愁眉苦臉地抱臂窩在沙發裡,在噩耗之中不停思索自己那破破舊舊的人脈網能夠為突然失業的女兒帶來怎樣的幫助。
時代的發展過于迅速,處于時代中心的年輕人的思想變化過于劇烈,周曼的父母都覺得自己理解不了周曼的腦子裡在琢磨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他們始終認為能夠有一個地方讓自己坐着安心上班,能夠按時領薪水,能夠有些許力量對抗變幻莫測的環境,已經是世上最幸運的事情之一了。他們吃了很多苦,耗費了很多時間,勒緊褲帶攢了很久的錢,才能讓周曼出生在城市裡,并在城市裡生活、上學、工作。這個起點來之不易,周曼的幸運并非天上掉餡餅,他們想不通周曼為什麼要拒絕這種幸運,為什麼不站在他們的肩膀上繼續奮鬥,為什麼不拿他們奮鬥的成果當一回事。
他們不知道在城市裡長大的小孩為什麼都會變得不聽話,多年來為女兒付出的心血似乎都成了空。
周曼隻能告訴父母:“我長大了,自己的事,我想自己做決定。”
媽媽的怒火燒了很久,還越燒越旺,第二天早上看見不慌不忙起床洗漱的周曼,惡狠狠地瞪着周曼,指着周曼說:“你要是餓死了,别死在我家門口!沒地方住也别回家來,去露宿街頭吧!”
周曼仿佛在一夜之間進化出了厚臉皮,毫不在意媽媽的态度,一邊刷牙一邊撒嬌:“先讓我在家住一年嘛,我現在沒錢租房子。”
“不行!”媽媽厲聲拒絕。
準備去上班的爸爸拿着公文包經過媽媽身邊,低聲說:“總不能趕她出家門吧?”
媽媽撇撇嘴,旋即豎起兩根手指:“你每個月要交兩千塊家用!”
“好呀。”
周曼嘴上應得快,但在收入穩定下來之前,她沒有給過家用,最多就是幫家裡交過幾回水電費和物業費。
她在媽媽的氣差不多消了的時候,同媽媽聊過關于未來的事。
那天晚上媽媽面無表情地坐在客廳看電視劇,周曼坐到媽媽身邊,挽着媽媽的一邊手臂,陪媽媽看了一會兒電視劇,然後同媽媽說:“按照大多數人認可的方式把我養大,供我念十幾年的書,你和爸爸做得完全足夠了,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人生開端,我很感恩,謝謝媽媽。”
媽媽關掉非常熱鬧的電視劇,瞥了周曼一眼,問:“你以前明明很乖的,很聽我和你爸爸的話的,為什麼長大了才迎來叛逆期?你到底想要做什麼?别人都能好好在單位裡上班,為什麼就你不能呢?”
這個問題似乎不陌生,周曼回憶了片刻,發現之前她想辦走讀的時候媽媽也問過她。
别人都可以,為什麼就她不可以?
别人都走在同一條道路上,朝着同一個目标邁進,像一條河流在河道裡流動,為什麼就她想背叛這種潮流?
周曼平靜地答道:“大概是想要走一條不一樣的路吧,大多數人都在走的路,我嘗試過了,并不喜歡。我應該,不是一個很乖的人,小時候這種性格沒有突顯,但長大之後,逐漸擁有了自己的想法,天生的性格就會慢慢顯現。我不喜歡和大多數人過同樣的生活,他們覺得可以忍受的各種事情,我忍受不了,我想試着離開我不喜歡的事情,然後找到我的熱愛。”
媽媽隻覺周曼是太幼稚,不懂得考慮問題,擺擺手說:“哪有什麼不一樣的路?誰不是這麼過一輩子?該學本事的時候好好學本事,該做工的時候好好做工,遇到難題就克服,受了委屈就咽進肚子裡,都是這麼活着的。在這個世上,你要有一份收入才能活得下去,我們家又不是大富大貴,沒有幾個錢可以養你一個閑人。你的個性太内向了,也不像是懂得做生意的,可别跟我說你要去創業,你沒有這種本錢。如果你不信,你就自己掏錢進幾百塊錢的便宜貨,去路邊擺地攤,看看自己能不能受得了大聲招呼客人來買東西這種事。”
“我暫時沒想過創業,我知道自己沒那種能力。但我也不是閑人,我忙得很。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我會盡可能去想辦法的,在開拓新道路的時候也會努力養活自己,别太擔心我。”
媽媽翻了個白眼,嫌棄道:“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居然還這麼大口氣讓我不要擔心你。養女兒養了二十幾年,以為終于可以享點女兒福了,誰知你是個不聽話的,我退休了還得操心你。”
周曼擠了個笑,挨到媽媽身上賣乖:“媽媽,你是世上最好的媽媽。”
“少來這一套。”媽媽想推開周曼靠到肩上的腦袋,但沒使勁,推不開。
媽媽斜眼看了看黏着她撒嬌的周曼,又擡眼看了看沉着臉坐在房間裡發呆的爸爸,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心軟,眉頭緊鎖地問周曼:“所以你到底想做什麼?”
周曼聞着媽媽身上暖洋洋的味道,無比放松,輕輕笑着坦白:“我喜歡美麗的事物。”
“所以呢?”
“我以前都是遠遠看着,現在我想,留住它們,或者,創造出一些美麗的事物。我想……”周曼頓了兩秒,而後頗為堅定地說,“拍照。”
媽媽不自覺地微眯起眼睛,這是她陷入沉思的表現。
她想到了路邊小小暗暗的需要拍證件照片就去光顧的攝影館,那裡面就有專門拍照的人。隻要□□件必需大頭照,就可以養活無數小攝影館,也就可以養活無數負責拍照的人。媽媽猶豫着颔首,說:“這應該也算是一門手藝吧。”
有了手藝,大概就餓不死。
周曼用自己僅有的一點積蓄買了相機,報了美術課程和攝影課程。
周曼覺得自己在藝術方面開竅太晚,各種常識和知識都十分匮乏,所以她拿出了當年備戰高考的勁頭刻苦學習,老師準備的教材她會一字不漏地背下來,老師在課堂上提過的書籍和作品她都會在課後找來仔細鑽研,沒上幾節課,其中一位老師同她開玩笑,說她這樣學完整個課程就可以另起爐竈去當講師了。
隻是攝影有靠着知識和經驗就能做得很好的一部分,也有需要依靠靈感和創造力的一部分,再刻苦的學習也不能讓周曼馬上擁有足夠的能力成為一位創作者。
周曼的攝影老師也說:“靈感到處都是,有創造力的人才能抓得住。你還抓不住,往後要在實踐中更加鍛煉自己的表達。”
周曼問:“我該怎麼做呢?”
老師不答,反問:“你為什麼想學攝影?”
周曼遲疑片刻,答道:“我想把我看見的美好事物都留存下來,我覺得那些是我生存的養分,我覺得,這輩子如果不為這件事用功一番,就太遺憾了。”
老師說:“每個創作者心裡都有一個理想世界,你心裡也一定會有屬于你的理想世界,在現實世界的創作,其實就是将你的理想世界變為某一瞬間的現實。光影、色彩、構圖等等都可以成為你的語言,為了你的理想世界而創作,将你學到的一切都給這個世界添磚加瓦。你現在隻是獲得了攝影的知識,隻是懂得怎麼拿起相機拍下一張糊弄外行人的漂亮照片而已,你的照片裡沒有你自己的語言,你希望進行的創作并沒有出現在你的作品裡。我年輕的時候很喜歡拍天上的飛鳥,原本是當作閑暇時的愛好,後來有一次我花了兩天時間拍到一張雛鳥初次飛離巢穴的照片,我突然覺得那張照片好像就是我的心。我在那時終于摸到了創作的門檻。”
周曼有點困惑:“攝影是為了我,還是為了被拍攝的對象?”
“如果你隻想當一名靠着拍照掙錢的普通打工族,那麼攝影是為了付錢的客人,如果你想當一名創作者,那麼攝影是為了你自己,當然,你要想辦法讓自己的創作與被拍攝的對象的要求相符合,畢竟他們付過錢了,你的職責是盡量讓他們滿意。這聽起來有點霸道,可沒辦法,你創作的作品必定是屬于你的,照片中的人和物,都是被邀請進入你的世界的客人而已。”
老師看着沉浸在思考中的周曼,這麼年輕,這麼不知所措,不禁要同她說:“想以此為生,很難。”
周曼點點頭:“我知道,但是我會努力的,總能想到辦法活下去。”
攝影課程全部結束後,周曼在老師的攝影工作室實習,前期主要是當别的攝影師的助手,後期可以自己拿相機拍攝。她珍惜每一個按下快門的機會,她太需要積累作品和經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