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伊在周曼家裡住了一周。
不管枝伊怎麼解釋自己的身體沒有一點問題,周曼就是認定枝伊要坐月子,她找了很多溫補固元的食譜,每天變着法給枝伊做飯,又特意請教媽媽,嘗試着給枝伊煮了一鍋豬腳姜,聽說這是在坐月子期間最好的食物。
周曼一改在工作室用餐的習慣,總是按時回到家裡陪着枝伊吃早中晚三餐加一頓夜宵。
晚飯時,枝伊捧着一個湯碗,有點為難:“說實話,我挺喜歡吃豬腳姜,但經不住每天都吃好幾碗呀。”
周曼将豬腳姜裡的雞蛋撈出來,放在枝伊的湯碗裡:“我媽媽說她就是這麼坐月子的,一天三頓都吃一碗豬腳姜,她恢複得很好,出了月子就活蹦亂跳。”
枝伊放下湯碗,一副不想再吃的模樣:“不能隻聽上一輩的話,現在提倡科學調養,坐月子的時候要吃得清淡些,補充足夠的營養就行了,沒必要大魚大肉。”
周曼聳聳肩,夾了一筷子青菜放在枝伊的飯碗裡:“那你多吃菜,這菜夠清淡了吧。”
枝伊笑着咬住青菜的菜梗,誇張地贊歎道:“你好像天生就是一個出色的廚師,做飯真好吃,連最簡單的炒青菜都比别人做的更好吃。”
可惜她們的幸福日子沒過幾天,範晟浩也跑到S市來了。
他不知道周曼住在哪裡,便杵在周曼工作室門口,跟周曼說是要親自接枝伊回家。
這是周曼第一次見到範晟浩本人。本人比照片更能展現出他的斯文溫和,隻領略他的氣質的話,不會将他和枝伊口中的丈夫劃上等号。他一看就是社會意義上的成功人士,在優越的環境中成長,在大多數人夠不到的圈子裡交際,培養出了不錯的能力,有一份能夠讓他繼續過着富足生活的好工作,加上他的五官很漂亮,瘦高個兒,的确與枝伊很般配。枝伊選擇他,不怪許多外人都認為枝伊運氣極佳覓得良人。
周曼不想給範晟浩任何好臉色,她可不是一般的外人,她知道所有内情,知道範晟浩的可恨之處,她隻偏袒枝伊。
奈何她實在不習慣與人為惡,不懂得怎麼唱白臉,她僅僅能在範晟浩面前仰起頭,闆起臉,頗為嚴厲地警告他:“枝伊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不許你随意要求她。不管你們有沒有小孩,枝伊都是你的太太,你該好好愛她,而不是看着她因為你自己一個人無法實現的欲望而受到傷害。如果你不懂得好好愛她,你一定會失去她。”
範晟浩似乎覺得周曼越界了,不悅地橫了周曼一眼,說:“這是我和枝伊的事情,請你不要插嘴。”
周曼咬了咬牙,轉過身,背對着人家嘀嘀咕咕:“哼,條件再好又如何,也不過是普通男人而已,沒什麼了不起的。”
在範晟浩的要求下,周曼領着範晟浩回到她家所在的小區,讓範晟浩在小區裡等一會兒,她上樓去通知枝伊。
枝伊在客廳坐着,電視上播放着一部她看過許多遍的電影作背景音,而她大部分精力都專注于畫水彩畫。
這是她近來的消遣,她樂此不疲地畫幾乎相同的内容。紙上是一個個胖嘟嘟的小娃娃,身上五顔六色,且綴滿綠葉與花朵的印記,共同躺在一張暗紅色的床上。
周曼第一次看到枝伊畫娃娃時,問過枝伊:“你愛那個孩子嗎?”
枝伊用天經地義的語氣回答道:“愛,但我更愛我自己。”
聽到開門聲響,枝伊微笑着扭頭看向玄關處,還沒有看到周曼的身影就說:“這麼早就回來了?”
周曼換好鞋,走到枝伊面前,說:“範晟浩來了。”
枝伊對此毫不意外,範晟浩前兩天就給她打過電話,向她預告了他會親自來接她的消息。他做每件事都要讓她知道,以前為了邀功,不讓自己的每一次付出白白浪費,現在為了給她時間調整情緒。
他相信她在這麼多年的夫妻生活中已經得到曆練,有所成長,變得足夠成熟,不再是從前那個需要捧在心裡呵護的枝伊,不再是整天隻想着自己如何享樂的嬌滴滴又不懂事的公主,不會拒絕他那些以大局為重的舉動。
他的家庭就是大局,生育下一代就是家庭中最大的事。
枝伊繼續不緊不慢地畫完面前的一張容納了六個娃娃的畫,給它們塗上暗紅色的背景,而後滿意地端詳着自己筆下的又一幅作品。
周曼每次看到那些娃娃,心中總會冒出一絲詭異感,它們的身體很有活力,處境卻極其危疑,如同陽壽未盡卻墜入地獄的半人半鬼。周曼問:“這些畫要留下嗎?”
枝伊搖搖頭:“這些不是為你畫的,我要帶走。以後有機會讓你當模特,我好好畫幾張送給你,你要我的畫還不容易。”
枝伊到卧室裡換衣服。這幾天枝伊皆是穿着周曼的睡衣或睡裙,小一個号的衣服穿在身上,像時時刻刻有個小孩抱緊她,但隻能抱住她的身體,手腕腳腕都會裸露,看上去有點局促。
換回她自己穿着過來S市的休閑服,孤軍奮戰的感覺再次回到她的心上。
枝伊将她的畫塞進包包裡,又慢吞吞地收拾好手機等物件,臉上是濃重的不舍神色,同周曼說:“我回去了。”
“嗯。”周曼想了想,握着拳頭給枝伊打氣,“加油,什麼都不用怕,做你想做的事,走你想走的路。”
枝伊暗暗歎氣,她想做的事就是賴在周曼家裡不離開。
周曼沒有送枝伊下樓,隻站在玄關外的過道裡,看着枝伊的背影消失在門後,看着那道門輕輕關上。
電影正好播完正片,長長的演職人員和幕後工作人員名單在漆黑的屏幕上滾動,像聽着片尾曲在寬闊的賽道中慢跑。片尾曲她已然熟悉,整部電影她都非常熟悉,她陪枝伊看過許多遍。枝伊總喜歡循環播放喜愛的某一部老電影,直到想起另一部刻在腦海裡的老電影為止。因為看的次數太多,她們都不會認真對待,周曼一邊修圖一邊聽台詞,枝伊一邊畫畫一邊對對子般時不時在演員說台詞後接下一句台詞。
周曼關掉電視,在沙發坐下,繼而躺下。沙發是她夜晚的床鋪,最右邊的位置放着折疊成方塊的被子,其上還有她的枕頭。她把卧室讓給了枝伊。每晚入睡前的漫長時間裡,閉上雙眼的她都會想象卧室裡枝伊的睡顔,為枝伊祈禱,願枝伊的困境可以如同夢境一般易逝。
此時她睜着眼,在明亮的天光中看着自己的家,隻覺這間房子突然變得很大很大,填塞滿了具象化的寂靜。她好像懂得了枝伊在畫畫的時候為什麼喜歡讓一部電影循環播放。
枝伊一回到家就同範晟浩進行了徹底的交談,而後又和範晟浩的父母說明了自己的想法——她不想再為了懷孩子的事情而受折磨。
這次談話結果也沒有讓枝伊太意外,範晟浩不同意放棄要孩子,範晟浩的父母更是不可能同意,家庭的鬥争一觸即發。
他們都各出奇招要說服枝伊改變主意,又是祈求,又是哭訴,又是威逼,又是利誘,他們以為枝伊是一時意氣,以為失去一個孩子對枝伊的打擊太大了,枝伊一時接受不了而已。
範晟浩的父母甚至在私下裡責備範晟浩,怪他娶了枝伊這樣家庭條件好的女生。他們覺得這樣的女生吃不了苦,太過嬌氣,又因為娘家的縱容而自視過高,看不上他們家許給她的東西,不肯聽話,注定當不了一個好媳婦,無法像大地一般任勞任怨替他們範家開枝散葉傳宗接代。
生育一事對他們而言是人生必須完成的重大任務,擁有後代,後代也擁有後代,如此他們的任務才算完成,他們的人生才算無憾。
這是山一般不可撼動的認知。
而枝伊在他們的攻勢之下自巍然不動,也如同一座頂天立地的高山。
枝伊不需要做出多麼出格的事,她站立在原處,不移動,不低頭,始終堅守自己的想法,就是最頑強的反抗。
反抗的背後,由枝伊不斷消耗的忍耐和柔情構成,待一切情與義都消耗殆盡,她便會提出那個一刀兩斷的要求。
而支撐枝伊按照自己的節奏為這段婚姻畫上句号的人是周曼,交流不再止于線上打字,枝伊幾乎每天都和周曼通電話,無論什麼事,枝伊總想聽聽周曼的意見,大到用什麼說辭反駁範晟浩、範母,小到明天穿哪一套衣服、吃什麼早餐等等的事情,枝伊都會同周曼說。
周曼并不需要充當枝伊的軍師,她需要做的是一遍又一遍告訴枝伊每個人都隻屬于自己。
自從那個難得的胎兒死去之後,範晟浩的心境似乎改變了許多,抑或是,他将從前用以僞裝的好丈夫面具扯了下來,他和範母逐漸站在了同一戰線上,在家裡協同合作,不斷給枝伊施加壓力,所有行動都以逼迫枝伊再去做試管嬰兒為目的。
他對枝伊說:“你懷孕的時候太不小心了,每天晚上都塗護膚品,還不聽媽媽的話經常穿高跟鞋。就是因為你的不小心,所以孩子才保不住。孩子是很脆弱的,你能夠承受的東西,它不一定能夠承受,是你的任性害死了它,你應該對它懷有愧疚之心,也應該振作起來,做好準備,把最好的一切都給我們的下一個孩子。”
他明知道自己說的不是事實,明知道夫妻兩人如果要論基因缺陷,他比枝伊的責任更大,卻還是這麼說了,隻為将責任推卸到枝伊身上。
這些話語枝伊皆從婆婆口中聽過無數遍。枝伊無比清晰地認識到,範晟浩和範母才是永遠的一家人,而與範晟浩結婚的她,永遠都是外人。
她是一個工具而已,并非範晟浩愛戀的妻子,更不是他的家人。
他向枝伊表達他的不甘和委屈:“你既然嫁給了我,就是我的人,就應該聽我的話,就應該有做妻子的樣子,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都要為丈夫生下孩子。哪個男人不是這樣呢?怎麼到了我身上,這一套就行不通了呢?”
又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勢命令枝伊:“你趕緊調養好身體,我們再試一次。這件事沒有商量的餘地,必須這麼做!”
枝伊沒問範晟浩如果再試一次也不成功,他會怎麼辦。
也沒問他到底要失敗多少次,才願意承認是他自己出了問題。
範母不知從哪個朋友口中打聽出了好些滋補身體的古老偏方,每天都要用大量藥材和各種枝伊沒怎麼聽說過的動物的肉來炖湯,枝伊下班回家一聞到充斥了整間屋子的氣味就犯惡心。
枝伊不想喝湯,範母立刻粗聲粗氣地斥責:“都是要當媽媽的人了,怎麼可以這麼自私?你不能為了保持身材而什麼都不吃,你要為了孩子着想!”
要為了孩子着想,所以必須犧牲掉存在于世三十多年的她,必須犧牲掉她的自我,犧牲掉她的身體,犧牲掉她的健康,犧牲掉她對人世建立起來的所有安全感。
一個尚不存在的孩子,竟然有如此可怕的魔力,指揮得活着的人們團團轉。
枝伊簡直要感到恐懼了。
枝伊端起面前比她的腦袋還大一個型号的湯碗,走到衛生間,将濃稠如米糊的湯水全部倒進馬桶裡。
兩周後,枝伊給周曼打了個視頻電話。
周曼當即知曉枝伊想和她商量一件需要看見對方才能聊的重大事情,周曼将手機放在支架上,正襟危坐面對鏡頭,以及屏幕中的枝伊,鄭重問道:“你要說什麼?”
主動打電話的枝伊卻沉默着不說話,隻是看着周曼。周曼明白枝伊下定了某種決心,卻仍被最後的一點猶豫拖住腳步。
周曼立刻直截了當地說:“枝伊,離婚吧。”
她知道這種事不應該由她來提出,會讓她有教唆的嫌疑,但她太過希望幫助枝伊,給枝伊提供哪怕一丁點的動力,讓枝伊可以早一天脫離沼澤。
枝伊輕輕歎氣,反問周曼:“離婚就能重新變回以前那個枝伊了嗎?”
“不一定,但是不離婚就肯定回不去了,你會在那個家裡面逐漸融化,逐漸失去你的形狀。難道你不想當枝伊了,而是想變成範太太嗎?如果你是這麼沒有骨氣的人,你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了。”
周曼非常讨厭許多人将青春挂在嘴邊念叨的做派,仿佛那是多麼了不得的東西。其實不過是一段因為幼稚所以魯莽、因為不懂事所以不顧後果的年歲而已,她并不會十分懷念,她不喜歡橫沖直撞之後要家人或者社會、甚至是自己的未來為她托底。
但是近來她一直很懷念過去的時光,懷念過去的枝伊。
當她開始懷念青春的時候,她就真正失去了它。她們都失去了它。
周曼告訴枝伊:“那時的我太弱小了,但是那時的你,非常耀眼。我覺得在某個自己在乎的領域裡成為那樣耀眼的人,才算是不枉此生。我的青春,有很大一部分是用來羨慕你的。”
枝伊的思緒回到了周曼所說的過去,歎道:“我也有過很不成熟的時候,不過總體來說,沒有做過任何後悔至今的事情。”
周曼面露憧憬:“我知道。”
枝伊認同地點點頭:“你知道。”
“你雖然愛玩愛鬧,在像我這樣的學生群體中顯得過于自由,讓一些看慣了樣闆戲的人覺得你叛逆,但正是有了這些,你比大多數同齡人都聰慧理智,你看過了廣闊的世界和形形色色的人,你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要怎麼面對自己的人生,知道了自己喜歡什麼、想做什麼。”周曼嚴肅得近乎莊嚴,同枝伊說,“不要因為年歲的增長而畏首畏尾,拿得起放得下,不要辜負自己。”
“我怕我會辜負别人。”
“一輩子會遇到的人這麼多,不可能誰都不辜負,也不可能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值得不被辜負。”
枝伊深深地看了周曼一眼。
周曼卻說:“根據你的想法和需求做選擇。”
枝伊垂眸思索半晌,低聲問:“曼曼,你可以過來陪我嗎?”
周曼想也沒想就應道:“可以。”
周曼搬到了A市暫住,将工作室的大多數事務交給小助理處理。隻是周曼不習慣整天待在家裡買菜做飯,所以在朋友圈裡宣布開始接A市的攝影訂單。原想着不會有太多人找她,沒料到她在A市也有點知名度,找她預約拍攝時間的客人很快排到了一周以後,大多數是外景拍攝,她通過這些工作慢慢了解A市。
周曼沒有住酒店,而是住在枝伊的小公寓裡。
态度堅決地提出離婚之後,枝伊在搬家公司的協助下搬離範晟浩的家,回到了自己的小公寓。
範晟浩有挽回枝伊的想法,但他的父母沒有,因此在父母主持大局的情況下,範晟浩隻能由得枝伊離開。
場面雖然不太好看,每個人臉上都是凝重神情,但也不至于太糟糕,離婚對雙方都是及時止損的良策,他們可以再去狩獵,用社會意義上的成功表象為誘餌,獵回一個基因優秀又願意生育的女人,而枝伊可以恢複自由之身,扔掉他們壓在她肩上的生育重擔。
周曼坐着網約車從高鐵站去到某個市中心的小區,在小區門口就看見了等待她的枝伊。
枝伊微笑着,周曼對這種笑容很熟悉,不久前她每次回家,枝伊都是這樣微笑着迎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