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宣緣依舊神色平靜,不管是行走在春光爛漫的山野間,還是這樣鬼氣森森的牢房裡,她總是這樣甚至可以說是無所事事的模樣。
好似心思深沉,滿肚子陰謀詭計。
——也許可以把好似去掉。
阿春緊緊跟在杜宣緣身邊,警惕地盯着兩邊黑乎乎的牢房,生怕哪片黑暗裡突然伸出一隻手将她抓了進去。
直到她們在一間牢房前站定。
領她們前來的衙吏正在解鎖,金屬磕碰的脆響驚動了左右牢房的犯人,細碎的動靜不絕于耳。
牢房門打開。
看守牢房的衙吏賠笑道:“老爺您跟犯人聊上幾句便是,此地污濁,切勿久留啊。”
阿春悄悄瞥了眼這名衙吏。
——笑起來臉上滿是褶子的年紀,喚不到二十的杜宣緣“老爺”,真是奇怪。
很快她的注意便被牢房裡的女子吸引。
她長發散亂,眼神呆滞,瘦弱又蒼白,身上沒有明顯用刑的迹象,但瞧着卻氣若遊絲。
即便牢房裡進來兩個人,也不曾吸引到她的注意。
阿春看見她的衣襟上沾着幹涸發褐的血迹。
“葉慧娘。”杜宣緣的聲音響起,“張承績托我來問候你,近況如何?”
聽到這個名字,她慢慢擡起頭來。
倦倦的目光落在杜宣緣身上,随後一斂,在亂發的遮蓋下隻能看見她勾起的嘴角。
“我很好。”有些沙啞的聲音響起,“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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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牢房裡出來的時候,阿春還有些茫然。
“她為什麼不叫冤?”阿春問杜宣緣,她還是覺得葉慧娘是冤枉的,畢竟她那麼愛自己的丈夫,願意曆經辛苦帶着丈夫到皇城求醫,又怎麼會殺了他呢?
“因為沒有冤。”杜宣緣說,“她殺了人,供認不諱。”
阿春搖了搖頭,她還是無法理解,口中念叨着“為什麼呢”。
“因為張承績。”杜宣緣說。
“啊?”阿春猛然瞪大眼睛。
“更因為這個世道。”杜宣緣看向她,琥珀色的雙眸寂靜的像兩枚死物珠寶。
阿春還是不明白。
她的世界簡單到貧瘠,聯想不到裡邊的愛恨糾葛。
“當日赴宴時,那位官員說的話你還記得多少?”杜宣緣問。
阿春想了想,磕磕絆絆地将話複述出來。
“停,重複一遍。”杜宣緣在某一句話時突然出聲。
阿春不明所以,但依言複述:“不慎流産……?”
“‘不慎’。”杜宣緣在這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阿春看向杜宣緣,小心翼翼地問:“葉姐姐因為失去孩子,和丈夫産生矛盾了嗎?”
杜宣緣瞧着天真的小孩無奈地笑。
也許史同滿養不活那麼多弟弟妹妹,但也盡自己所能保護他們不去看這世間的污濁。
可不睜眼去看,又如何知道這世界本該是什麼樣的呢?
杜宣緣的笑沉了下去,她道:“母親對自己腹中胎兒的狀态了如指掌,也當然知道失去孩子是拜誰所賜。”
阿春低着頭思索一會,突然瞪大雙眼。
“是葉姐姐的丈夫打掉了她的孩子?!”阿春難以置信,“為什麼?那不也是他的孩子嗎?”
“他可不這樣認為。”杜宣緣冷冷地說,“葉慧娘殺夫案發半月有餘,懷孕确診至少要近兩月,她與丈夫成婚多年不曾孕育子嗣,從皇城回來就懷孕了。加之青梅竹馬,多年未見卻依舊鼎力相助……他當然更懷疑這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
阿春讷讷開口:“可、可張哥哥和葉姐姐都沒有私下見過面……”
杜宣緣不在皇城的那些日子裡,張封業時常來她家幫忙照看,一來二去,幾個孩子跟他也熟悉上,時不時聽他講講故事。
心心念念一個人,總是會不自覺提到她。
是以就連阿春這個從未見過葉慧娘的小丫頭,也通過張封業的描述對這名美麗堅韌的女子産生幾分朦胧的好感。
這也是阿春昨晚反反複複念念叨叨的緣由所在。
她不相信張封業口中那樣美好的女子會是個殺人犯。
“所以這個世道不好。”杜宣緣揉了揉阿春柔軟的發髻,“隻要懷疑,就能将女人所做的一切都抹殺,用最大的惡意揣度她、踐踏她的身體和精神……哪怕她曾經不離不棄的守護過自己。”
阿春的眼眶紅了。
“她不喊冤,是因為這官場上的男人沒人能聽懂她的冤屈。”杜宣緣收回手,“并且她确實殺了人。”
“真的……沒有辦法嗎?”阿春哭得整張臉皺成一團。
“有。”
簡簡單單、毫無波瀾的一個字,叫阿春立時擡頭望向杜宣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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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馬香車,華麗又張揚的駛過。
連駕車的車夫都是精心挑選的年輕清秀男子。
車駕所過之處,遊人紛紛避讓行禮,也有人大着膽子悄悄擡頭張望,但目光一觸及馬車上精美的雕飾,便立刻低下頭去。
馬車行駛在姜州城的主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