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四年,九月初二。
方至初秋,天意便已寒得徹骨,霖都百姓皆是閉門不出,無聲向朝廷對抗。
陰雲暗湧,宏義門外人影稀落,無人觀斬。
誰都不願見到将軍落難,更不忍目睹沙場英雄在刑台上人頭落地。
香灰落盡,監斬官顫抖着手甩下行刑令。
雪白的刀刃泛着寒光,劊子手閉起眼,揚刀。
台上人如山巅勁松,仰頭怒喝。
“臣此一生,無愧大延!”
“咚!”
斬刀落下,赤血飛濺。
監斬官眼下發涼,撫臉卻觸及一點冰冷。
案上忽現幾粒雪白,他駭然仰頭,天邊陰雲密不透風,光線灰暗。
高天落雪,似鵝毛紛揚。
北風呼嘯,帶着寒意将家家戶戶的門窗都拂開。
霖都百姓走出空巷,皆驚駭于這九月飛雪。
朔風凜冽,卷起雪籽胡亂飛揚。
雪籽一路跌撞,飄進大理寺,飛落在骨節分明的手中。
明珩從窗格收回臂膀,凝望雪花消融于掌心。
半晌,她吐出一句:“為什麼是你?”
這個問題沒頭沒尾,若不是牢中隻有兩個人,譚月琴都要懷疑她在跟别人說話。
譚月琴一時茫然:“什麼為什麼?”
明珩沉默。
算着時辰,明氏刑期已過,一切已成定局。
她心若死灰,可面上依舊是平靜無瀾。
在她身後,紅木盤上,匕首做工精良。
祥雲龍紋遊走玉柄,鋒刃泛着寒光,不難看出是把削金如泥的寶刀。
此物是她當年贈給周桓的登基賀禮。
也是他們的定情之物。
她自嘲一笑,也許從那時起,周桓對明氏就已經起了殺心。
十八年,青梅竹馬,少年夫妻。
她陪周桓從落魄處一路登上九五至尊。
多少刀山火海、陰私算計,她與明氏赴湯蹈火,卻未成想換來這麼個結果。
“周桓為什麼讓你來?”
明珩望向譚月琴,如今周桓最寵愛的妃子,也是害死自己孩子的女人。
此刻正洋洋得意地站在離她五步遠的地方,殊不知面前這個落魄的囚徒,兩招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明珩垂眸,她的武功周桓最是清楚。
明珩想不明白,周桓為什麼要讓譚月琴來送死。
可惜譚月琴并不明白自己的處境。
她嗤笑,顯然會錯了意:“你不會以為,陛下還會見你吧?”
明珩搖頭,指尖觸及匕首冰涼的刀身。
窗格打下的白光落在她的面龐,整整一載未見陽光的皮膚幾乎白得透明。
明珩輕聲道:“我倒确實希望是他來。”
譚月琴笑得花枝亂顫,像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你還真希望陛下對你回心轉意?你以為我當年害你落胎,陛下不知嗎?你以為那千毒一株的藏依草是我能尋來的嗎?陛下隻愛我一人。若沒有明氏,你連懷上皇嗣的機會都沒有。”
旁人若是得知被枕邊之人如此暗算,怕是已經悲憤欲絕。
可明珩早已看透了周桓,譚月琴的話在她的意料中。
她眼裡瞧不出任何情緒,就在那站着,等譚月琴繼續開口。
等譚月琴自己說出周桓要她死的原因。
可譚月琴看不出明珩的深意,她隻恨透了明珩這副處變不驚的模樣。
她咬牙冷笑:“你知道陛下為什麼将你送到大理寺嗎?”
譚月琴揚起下巴,頗為驕傲地靠近明珩,盯着她的眼睛,想親眼看看她崩潰的模樣,一字一句道:“陛下不會允許任何人,威脅到太子。”
“太子?”明珩擡眸,瞥見譚月琴鬓間金鸾,九羽銜珠,是皇後才能佩戴的首飾。
譚月琴扶了扶耳後:“你入獄時,我已有了三月身孕。”
明珩忽地一笑。
冰雪似的眉眼頓時融化,燦若初春新陽。
譚月琴惱怒:“你笑什麼?”
明珩沒有回答她。
“唔!”
一瞬間牢中火光明滅,幹草被淩亂的腳步踩踏,濺起微塵,在窗外投入的雪光中閃爍。
明珩扼住譚月琴的脖子,臉上笑意漸淡:“原來是因為這個……”
譚月琴不敢置信地瞪着她,滿臉漲紅,大張着嘴,想呼救卻發不出聲來。
周遭空氣靜谧,隻聽得見火把噼啪聲響。
譚月琴臉色發紫,抓着明珩胳膊的指尖發白,雙腿蹬在地上無力掙紮。
明珩的手臂此時竟如鐵鈎,死死锢住譚月琴纖細的脖頸。
她眼神戲谑:“你的好陛下可真是看不起我,還巴巴地送把刀來。”
脖子上筋骨摩擦聲響,譚月琴從未如此接近過死亡。她絕望地盯着明珩的臉,大腦昏沉,眼裡落下淚來。
就在譚月琴身子發軟,要暈過去之時。
明珩蓦地松手,譚月琴摔在地上,耳邊嗡鳴不斷,她掙紮着向牢門爬去。
“來人……快來人……”
譚月琴聲音嘶啞,不斷呼救,可牢房外依舊無人出現。
“我是太子之母……大延将來的皇後、太後!”
譚月琴回頭,顫抖着警告明珩:“你敢……你敢……”
明珩拾起托盤中的匕首,慢悠悠走到譚月琴身側:“我有何不敢?”
“明氏已經滿門抄斬,我也活不了多久,又何懼多一項罪名?”
寒冷的刀光映在譚月琴臉上。
明珩将眼前人的恐懼盡收眼底,她眼底滿是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