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姜泠先是伸手探進蓋中,然後問淩岓借了把刀。刀鋒割開肌膚,鮮血順着指尖滴進杯蓋,攪動一蓋水的平靜。
開始隻是杯蓋中的水輕輕晃動,衆人隻以為那是鮮血滴進去的緣故。沒過多久,整個杯蓋都開始劇烈搖晃,水也随着傾翻的杯蓋灑在地上。
灑在地上的水并沒有很快和地上的軟泥融為一體,反而從最中心處長出了觸角一般迅速沿着大地向遠處延伸。
延伸出的深色印記随後緩緩連在一起,發出淺淡的光,光折射在半空中,鋪開杯蓋中的影像。
青山高聳,碧水環繞,飛鳥偶爾成群落在山中的某棵樹上,唱出悅耳的歌——半空中變幻的色彩仿佛紀錄片的開端,記錄着十二年前湔山的樣貌。
山腳下零零散散住着幾戶人家,湔江從農田不遠處穿過,田裡剛剛追過第二次肥。背着雙肩包的年輕人穿過綠田旁的土路,嘴裡哼着不知名的小調推開了屋門。
“婆婆,我媽啥時候回來?”
“說是下午四點到車站。”屋子裡的老人停下手裡的針線活,回答着。
“那我去接她。”年輕人看了眼牆上指向一點五十的鐘,半隻腳已經邁出了門,猶豫了幾秒,他又返回來把包挂在了背上,“順便回學校看看老師。”
翻過這座山,就是縣城,縣一中是送年輕人走出這裡的母校。從山腳下出發,翻過去要一個多小時,年輕人腳程快,輕輕松松就走到了半山腰。
深灰色的保溫杯斜插在背包的側兜裡,拉鍊上的挂件時不時撞在杯身上,發出清脆悅耳的叮當聲。
“這就那個杯蓋子吧。”之胖用手肘搗了搗一旁的淩岓,對方輕輕點點頭。
年輕人擡手看了一眼腕上的老式手表——已經半個多小時過去了。他擦了擦頭上的汗,打算停下來喘口氣。
“樂樂,上哪去?進城嗎?”已過中年的阿叔皮膚黝黑,背着一個裝滿新鮮菌子的竹編背簍,手裡提着一柄鐮刀和一頂草帽從年輕人身後趕了上來。
“阿叔!阿媽下午回來,我去車站接她,順道看下汪老師。”年輕人說着就要接過阿叔手裡的東西,對方擺擺手拒絕。
“阿妹回來啦!”中年人把草帽往被汗水浸濕的頭頂一扣,颠了颠背簍,皺着的眉頭登時舒展開來,“剛好,今天新摘的,晚上你帶回去炖着吃。”
“阿叔也進城?”年輕人問。
“是勒,看看能不能賣點錢。再去給琪娃兒送點東西。”回答的人用手臂揩去汗水,提起女兒,滿臉高興。
“阿叔你莫去了,我去送一趟不就行咯。”阿叔的女兒琪琪就在他要去看的老師班裡,送點東西也是順手的事兒。
“要得要得!”中年人想了想覺得這樣節省時間,便欣然同意,“我從市場裡頭回來剛好和你們一起走。”
老湔山的樹長得茂密,擋住了頭頂的太陽,也遮住了天空的顔色。年輕人還想說點什麼,腳下陡然一滑,打斷了兩人的交談。
“咋個晃起來咯?”阿叔及時扯住了年輕人,卻仍沒反應過來。
“地震?”山體在輕輕搖晃,一些細碎的沙石開始向下流動,年輕人很快确定他的想法是對的,朝中年人喊,“阿叔,地震了,快找地方躲起!”
最後兩個字被轟隆隆的巨響和頃刻間濺起的塵土淹沒。緊接着,生長多年的老樹和山上的土塊、石塊一同滑向山底;湔山頂部像是被刀削了下來,直直砸向山底的田地和江水;巨大的縫隙從山中間裂開,又快速合上;兩邊的山也迅速朝着湔山靠攏,在巨響中合為一體。
山崩地裂被具象化地展示出來時,無論時隔多久都會讓人失語。十二年後站在這裡齊齊看向半空的一衆人難得保持一緻的沉默,因為無法用語言形容。
響聲結束,塵土落下,湔山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面貌了。山腳下原本的房屋和農田被成百上千的石塊掩埋;江水渾濁地像是泥漿在奔湧。
這座山是從村子裡通往小城的必經之路,上山的人不算少。
山搖地晃的一瞬間,有人掉進了裂開的縫隙中,在裂縫合上的瞬間融為山的一部分;有人被滾石砸倒,閉着眼躺在地上,周身都是土,面色灰白;竹編背簍被砸扁在一塊不規則石頭下,背着它的阿叔早已不知去向;鮮血和滾落的沙土石塊混在一起,留下一地血泥。
在這片廢墟之中,一隻滿是灰土的手僵直地從碎石堆裡伸出來。手指甲已經從原先鮮潤的紅色變成了绀紫色,手臂上一條深可見骨的傷口還在流着血,指關節被砸得變了形。
腕上的老式手表很眼熟,這是那個年輕人曾來過世上的證據。這隻伸出來的手似乎在訴說着主人離開前的不甘,訴說着年輕的生命留下的遺憾。
畫面一轉,一個胖乎乎的女人跪在廢墟中哭喊着什麼,她的手上滿布血痕;身旁站着的男人兩鬓花白,雙眼無神地望着碎石張了張嘴,最後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
半空中的光驟然滅了,地上的水痕迅速向杯蓋打翻的中心點縮回。等到衆人再看過去的時候,杯蓋正穩穩放在地上,蓋子裡的水依然平靜,倒映出圍觀人的影子。
“唉。”洪鐘看着地上的杯蓋,長長歎了口氣,“天災啊,天災之下的每條命都是一個讓人心碎的故事。”
“這,就結束了?”韓謙試探着問,“接下來呢?怎麼彌補遺憾?”
“首先要弄清楚,他的遺憾是什麼”老鄭從山崩地裂的震撼中回過神來,認真回答。
“母親。”淩岓在一旁接上老鄭的話,就在剛剛,韓琮的遭遇和十二年前這位逝者的遭遇在他腦子裡串了起來,“我們把這蓋子帶出去,至少得先找到他的母親,然後才知道下一步怎麼走。”
“姜大夫,你看呢?”淩岓不确定姜泠對于逝者的遭遇知道多少,盲人看不到半空中的那些畫面,但她看起來卻什麼都知道。
“你說的對,先把東西帶出去。”姜泠微微朝着淩岓的方向點了點頭。
衆人收好杯蓋,準備找到出去的路,卻發現方才襲擊他們的骨頭都不見了。一顆樹歪歪扒在泥土中,順着樹向上看——是他們掉下來時的斜坡。
“我們不會是,出現幻覺了吧。”之胖咽了咽口水,看着熟悉的斜坡問。
“走上去不就知道了。”淩岓倒是坦然,腳一擡就要往上走。
姜泠有意跟在隊伍最後面,隐隐約約的哭聲傳來,她仔細聽着,一雙柳葉眉蹙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