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枕持面色沉重,握緊手中的重劍,橫下心來。
他出身慕涿城廖家,從小到大魔修拌飯,與絕大多數外門弟子一樣遵循“爛命一條就是幹”準則,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死。從來沒有逃跑的道理。
他飛掠出去,古玄鐵重劍在他手中輕如羽劍,隻有空氣被撞開泛起的波瀾誠實的展現了不可忤逆的重量。
魔修見他鑽入籠中,立刻發動陣法,一隻魔修瞬間隐去身形,一隻獰笑着迎上去。天羅地網的密線撲下來,将這方寸之地裹成蛹狀。
還沒碰到這些線,廖枕持便感覺到自己筋脈中的靈氣被剝下來。曆來倒砍劍傷都受過,但是他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細細密密的痛苦,恨不得将手伸到筋脈裡揉捏緩解。
但是他的身形動作卻沒停,迎着魔修重劍劈頭砸下,眼看就要砍到面前面前這隻魔修,更遠處的大塊頭卻閃現在廖枕持面前,擋在了被廖枕持攻擊的魔修前。
“铮锵——”
重劍雖然打到身上傷害高,但若是遇到緊急情況也很難變道。面對突然改變的敵人,廖枕持隻能在一瞬間加大靈力,更加堅定的劈下去。
重劍在魔修的皮肉上迸出火光,硬生生切入骨頭。
一擊得中,廖枕持心中暗喜。但是在将劍拔出來時,廖枕持卻發現,無論他用多大力氣,重劍卻依舊是是一寸未動,整個劍像是和這個魔修的身體溶在了一起。
被擋在後面的魔修從後面騰起,廖枕持果斷棄劍,一腳踹在魔修腹部,借力後翻。
然而,方才消失的魔修出現在他身後,正等着他自投羅網。
“師弟?還活着嗎!”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柳如煙的聲音從天外傳來,蒙蒙地響徹在蛹内。
一隻巨手陰影出現蛹身,在密線蛹上出現裂縫,然後整個碎開。步柏連破陣而來。
埋伏在身後守株待兔的魔修原地被碾成泥,步柏連伸手拽住了廖枕持一把,避免他落在一灘血污裡。
緊随而來的柳如煙毫不猶豫地撕下手上魔修的手臂,腥臭的血氣糊了佑離岸一臉。佑離岸屏吸,将手裡制住的魔修擋在自己前面,自己不動神色的挪遠了點。
柳如煙邊将重劍遞給廖枕持,回頭看見了還捏着魔修的佑離岸,納悶地問道:“你怎麼還拿着它?舍不得殺嗎?”
佑離岸皺了皺鼻子,拎着手裡的魔修走離師尊遠了幾步,一劍了結了它。
廖枕持站穩腳步,小狐狸憋不住氣,從他的領口鑽出來,仰着頭蹭了蹭他的下颌。
他方才眼睜睜地看着方才讓他如臨大敵的魔修被同伴行雲流水一般的解決,再看步柏連神色平常的樣子,腦子好像也被震開了一道口子,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他走到步柏連面前單膝跪下:“師尊。”
小狐狸聞到了熟悉的味道,耳朵動了動,從廖枕持的衣領裡竄出來,“嗖嗖”順着步柏連的衣服爬上去,一個勁的蹭步柏連的脖頸。
步柏連一擡手,一股溫厚的靈力托起廖枕持:“你知道‘惹事生非’和‘俠肝義膽’的區别是什麼嗎?”
“能力。”
“你若是有能力解決事情,那便是義薄雲天的少俠,若是解決不了反而将事情鬧大,即便你再好心好意,付出再多,也會在衆人嘴裡變成那個招來災禍的禍患。”
“打鐵還需自身硬。你要打天下這塊鐵,自己就要做最硬的那個錘子。你既然想要救濟蒼生,就需要自身強大。一腔孤勇那是莽夫和走不太遠。”
廖枕持低着頭。兩個時辰前他還在大放厥詞,好像無盡藏拖累了他一樣。現在又想回來,不禁有些難堪。
但是他并非忸怩之人,說道:“弟子之前見識狹隘,望師尊不計前嫌,授我功法。”
那小狐狸太過激動,一個勁的在步柏連脖頸處纏繞,步柏連揪了兩次沒揪下來,無奈地放任:“不是見識狹隘,是你太小了再長大點吧。”
他眨了眨眼: “長大了就會發現實際上絕大多數的地方,都是可以找到規則的空子,兩方并進也不是什麼很難的事情。”
廖枕持刷一下擡起頭,震驚地看着步柏連:“可是,宗門規矩不是說不通過考核的人都不準下山嗎?”
步柏連忍無可忍地扯出小狐狸,歪頭看過去,眼睛一咪,笑得老奸巨猾:“是嗎?可是你并不是私自下山啊,而是幫掌門處理宗門事務不是嗎?”
他雙手一攤,滿臉無辜:“無盡藏這麼大一個宗門,宗主日理萬機,怎麼可以沒有弟子的幫忙!下山傳個消息什麼的……師妹,你說是不是?”
步柏連發覺葉樟在一旁翻白眼,順手耍了個無賴。
“我不會包庇你的。”
然而長離仙尊鐵面無私,翻身上馬,留下一個絕情的背影。
廖枕持絕望地看向步柏連。
步柏連摸了摸鼻子:“放心好了,長離仙尊向來嘴硬心軟,擦着規則的事情我們小時候做多了,師妹從來懶得搭理我們。”
說罷,追趕了上去開始好話說盡,讨價還價。
小狐狸又鑽回了廖枕持懷裡,他盤着小狐狸,心裡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我可是和你一起過了那麼長時間,你怎麼一看見師尊就過去了?我們倆才是天下第一好。”
已經是傍晚時分,一行人随意找了一家店家帶孩子們吃些東西。
柳如煙一臉新奇,強行忍住不讓自己東看西摸。佑離岸熟練的交錢點單。
一頓酒餐飯飽了了,年輕的師兄妹們開始交流感情。
“話說,你們以後都想做些什麼呀。”
柳如煙旁邊的酒罐子比其他兩個加起來都多,酒勁暖烘烘的烘着,少女的臉微微發燙,但是眼睛亮晶晶的不見醉态。
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宗門,用上了自己多年苦修的陣法,和自己同門殺敵、在人煙熙攘處喝酒吃肉,等會還要在這家店住夜。
這個夜晚或許會有馬蹄聲從窗口鑽入,或許還能聽到些模糊的低語。總之一切都不一樣,一切都熱鬧的讓柳如煙無比喜歡。
柳如煙說道:“我呢,日後要在江湖行走,除魔衛道,打下我的名聲。再後來的後來,我要當上無盡藏掌門。修訂新的宗門規定,将我們門派的正道精神發揚光大!”
廖枕持摸了摸懷裡已經睡着的小狐狸,想起自己的身世無奈地笑了一下:“我的話,就像好好學本事,和兄弟們一起行俠仗義,浪迹江湖,盡自己的力量救更多的人。”
柳如煙見佑離岸的杯子空了,趕緊給他滿上:“你呢你呢?”
佑離岸困惑地盯着手裡的杯子,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手中的杯子回一直都是滿的。聽到問他才擡起頭來,又蒙了兩秒。
柳如煙催促道:“快說你以後想幹什麼呀師弟?”
佑離岸不假思索地說道:“我會和師尊在一起。”
柳如煙颦眉:“可是終有一天要離開師尊的啊。我說的是離開師尊後要自己幹點什麼。”
佑離岸更不解了:“為什麼要離開師尊?”
他眼睛直愣愣地看向另一個桌子,步柏連正和長離仙尊聊得火熱,桃花面浮着粉,眼睛笑得彎彎的。葉樟也沒放過他,一杯杯倒滿的酒排着隊擺在桌子上。
“我走了……師尊一個人,會很無聊啊。”
***
步柏連将廖枕持塞進了房間,心裡直感慨廖家養孩子的本事。退出房間,關上門——該下一個了
佑離岸半步落在師尊身後,靜靜地等着師尊将廖枕持安頓好。因為喝了酒,格外小心,生怕自己一時失語。腳旁邊,食夢獸一圈一圈鑽。
步柏連回頭就看見這樣一雙眼睛。
廊上的燈火碎在他的眼裡因為喝了酒的緣故,輕輕覆着一層水光。小心翼翼與莫名的可憐,沒有掩飾的鋪展在他的面前。
不知道為什麼,步柏連就是看明白了其中的委屈,心裡失笑,無奈地想到:真是個不講理的小孩。
他招招手,看着佑離岸走到他懷裡:“我收廖枕持為弟子,是為了讓他可以上下山來往。宗門規矩已經定了上千年,每個規矩雖然都是有緣由的,但是時日經久,早就不合時宜了,”
“如煙那孩子酒量好,每年過年都是她和我喝酒。你自然喝不過她”步柏連拉過佑離岸,“走吧,師尊送你去睡覺。”
步柏連将佑離岸塞進了她的房間,回頭看見葉樟正在他身後看着這一切。
她安靜地站在那裡,挺直如松木,半隐匿在黑暗中,與欄杆之間隔了一道窄細的縫隙。
“你也太溺愛他了,何須解釋?”
步柏連無奈地扯了一下嘴角。
“他心思敏感,我不能不多顧着一點。”
那日,步柏連找到葉樟求教怎麼養弟子。這不是他第一次想求教了,往日每每見到師徒,他便不由自主的留意他人是怎麼做個好師尊的。
他實在是沒辦法了。
步柏連自己從小就是被囫囵着養大的,又精細又随便。
精細就細在他從小身體不好,以至于全宗上下都為他操心,還專門把藥王谷宿藥請了過來專門為他調養身體。
囫囵就囫囵在,從來也沒有人有空教他什麼人倫上面的事情,也沒有人關心地了解過他,聽聽他說話。
長到能砍魔尊尾巴了的年紀了,認知還是模糊一團,還是隻知道有能之人,當為天下獻身這一個道理。
少時無能,隻能在無盡藏躺床闆,養血池。後來終于從掌教手中結業,被師姐師兄帶出了山。然而習得的盡是些懲惡除邪的大動作,舞刀弄槍打打殺殺,無盡血腥。
随着年歲閱曆增長,自己的用處也越來越分明,好像也确實沒必要去了解旁的過分細膩的“瑣事”。慢慢習慣了。聽說哪邊有人受難,都覺得責任重大,要千山萬水的趕着過去解決——這可是他存在的意義。
往事都是八百年的陳詞舊調了,凝聚在一個人身上形成的性格也早就落地生根,便是為了什麼也不值得去傷筋動骨地改變。
可他偏偏犯了一個錯誤。
帶着佑離岸曆練,實在是步柏連前世今生百千年裡最艱難的一次出門。
除去佑離岸無時無刻帶來的暖意。這更是步柏連第一次單獨照顧這麼讓自己又棘手又二丈摸不着頭腦的東西。
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每一分秒想的東西都不一樣。防備慢慢在日久的相處中淡化,胡亂動作時被忽視的東西顯露出來。
月夜如洗的那夜,步柏連用寒魄絲将佑離岸哄好,卻無論如何都松不開佑離岸熟睡中捏着自己衣角的手。他突然就意識到——
他做錯事了。
他想當然的以為自己是關押了一個魔物在身旁,如此大義淩然之舉。卻忘了,若非堕魔,這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他必須不假手他人照顧長大的孩子。意識到這點,他突然就手足無措起來。
那夜,步柏連看着床上熟睡的佑離岸有些發愣。
一個孩子被自己親手攬到了自己的領地中?
可他全無準備。他獨行百年,除了前世道殒前和早已道成的撫安有過一月之交,他并不知道該怎麼教養弟子。
如今卻大言不慚地要來教養好一個孩子
果然他也确實妄為人師。他将他的弟子養成這幅樣子。
遇事不知道找長輩幫忙,拼命隐瞞自己的異狀,唯恐被注意到,被發現,被丢棄。
都是他教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