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出現在是什麼樣的感覺,過往所有的驕傲被碾碎成泥煙。
他第一次認知到,和某些人生活在同一時代,也許是他們這些自诩有才者的莫大悲哀。
沈明燭眨了眨眼:“什麼事?”
他語氣平和,毫無怨怼,像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沈永和知道他現在裝傻的意思——他不會再和任何人說起這件事,他會當作這事不存在,永遠不會影響繼位天子的合法與權威。
沈永和默了片刻,到底還是承了這份情,他轉移話題,說起别的事來,“你帶回的慶堯,朕給他封了皇城司指揮使。”
沈明燭“啊”了一聲,不贊同道:“慶堯能力不止于此。”
皇城司指揮使,從五品,看似一步登天,然而皇城司向來是官二代鍍金的部門。
護衛長安,不入前線,難以奪戰功,二代們靠着父輩蒙蔭,遲早會往上升,慶堯是沒有這個機會的。
且他沒有背景,入這名利窟中,連随随便便一個司吏都家世不凡,他能管得住誰?
沈永和笑意淺淡:“指揮使都不滿意,難道還想當統領?”
“你知道我的意思。”沈明燭眉頭微蹙,“哪怕你隻讓他去四大營當個小兵,都好過皇城司。”
有才華的人是埋沒不住的,即使扔進荒漠裡,也能長成一棵樹,但你不能因此剝奪他的土壤,限制他的生長。
沈永和輕描淡寫:“邊境苦寒,哪裡比得上長安。”
“你清楚他不怕苦寒。”沈明燭目光清清淩淩,澄澈不帶一絲陰霾:“我不會和你争,你沒有必要因此錯過一員大将,慶堯會是一位很優秀的将軍。你也不必擔憂他背叛,能夠堅持不欺壓百姓,又為了家人金盆洗手的人,你不該懷疑他的品性。”
他說得直白,沈永和的臉色也不太好看,片刻後,他冷笑一聲:“你既然知道原因,又何必再說?沈明燭,你應該明白,隻要有你在,我不可能重用他。”
沈明燭睜大了眼睛:“你不信我?”
“文武百官無不敬仰、有愧于你,你說你無意皇位,要朕怎麼信你?”沈永和不知道先帝和沈明燭做了什麼樣的交易,又或是用了何種手段,可先帝已經故去,他不敢賭。
親口承認自己的陰暗懦弱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此時還有外人在場。
他轉過身,背對着他們,“朕還沒接觸含章宮禁令,非诏不得擅出,無旨不得擅入,賀時序與燕馳野此行有功,朕便不追究了,爾等随朕離開吧。”
誰都能看出沈明燭受了委屈,燕馳野難以忍受,為他鳴不平:“陛下……”
話還沒說出口,便被沈明燭捂住了嘴。
燕馳野“嗚嗚”地發出幾道嗚咽,忽而便失了掙紮的氣力,隻覺心中一陣悲涼。
從小到大,父親都叫他讓着表弟,他那時憤懑。
表弟哪裡需要他讓着?表弟是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天底下數一數二的尊貴人物,任性驕矜,要月亮就沒人敢用星星敷衍。
可在那朱紅宮牆重重鎖住的深宮之中,他以為的金尊玉貴的小太子究竟遭受了多少委屈?
即使再聰明,沈明燭當年也隻是個孩子。
在他最需要成年人護持着長大的時候,他的母親不在了,而他的父親不愛他。
他的父親有更為喜愛的孩子,為了那個比他小了兩歲的孩子,他的父親對他苦苦相逼,直到他徹底死心,斂去一身風華,與荒涼為伴。
賀時序也愣了一下,他是個太醫,與政治上不算敏銳,他不知道為何沈明燭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沈永和還不肯信,分明在場中誰都能看出謀逆是一場先帝主導的陰謀。
殿下都願意不翻案了……
殿下都說無意皇位,不會與陛下相争了……
他來不及多想,跪地懇求:“陛下,殿下身中瘴毒未解,請陛下允臣入住含章宮為殿下治療。”
擡腳準備離開的沈永和頓住腳步,他轉回身,望向燕馳野與賀時序的眼神中有他們看不懂的一抹晦色。
沈永和問:“賀時序,你要抗命嗎?”
燕馳野也就罷了,賀時序,你是朕的人啊。
朕将随行、監視的命令交給你時,你對朕發過誓的。
你說為朕盡忠,雖死何妨,現在你要背叛朕了嗎?
賀時序沒聽出這是一場試探,他叩首,字句都真誠:“求陛下允臣為殿下解毒,待瘴毒解後,臣即刻搬出含章宮,無陛下之命,再不踏入一步。”
沈明燭的手還捂在燕馳野的嘴上,他看了看正在掙紮着想要說話的燕馳野,又看了看跪伏在地的賀時序,而後他看向沈永和神色莫辨的臉……
沈明燭深深歎了口氣,遺憾自己怎麼才生出兩隻手。
“賀時序。”沈永和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如果朕不準呢?”
賀時序臉色瞬間變得蒼白,“臣、臣……”
他脫力般的癱倒在地,竟是連跪都跪不穩。
他額頭上涔涔冒着冷汗,身子卻像是冷得發抖,眼神左顧右盼,慌張到了極點。
半晌,他顫聲道:“臣遵旨。”
賀時序低着頭,目光倉皇,死死盯着地面,連餘光都收緊。
不敢看沈明燭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