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她身懷累世功業,便算是要求得上仙玄女之位,與天帝平起平坐也是可以,卻沒有料見,她竟自請鎮守昆侖山之位,成為下界一個小小的山主。
她聲音平和,似是聽不到起伏:“師尊……本為上神,卻自甘堕落,為禍蒼生,帶來浩劫無數……我既為弟子,自當鎮守師尊鎮壓之地,替他積累功德。”
她本為功臣,所求又并無不妥,雖是惋惜,天帝還是應允了她。
虞丘漸晚初至昆侖的那日,天上飄了雪。
昆侖封印乃集天界衆仙之力和昆侖地脈之力共同設下,普天之下幾無一人可破,虞丘漸晚淩空立于昆侖山側,望着山體之上陣法流轉,封印堅牢。
許久。
她自半空中緩緩落下,将自己倚靠在昆侖山壁上,像是雛鳥歸巢,又似遊子歸家。
虞丘漸晚閉上眼睛,清淚從眼角滾落,輕聲:“師尊,弟子來陪您了。”
黎為暮便從旁陪伴,一點一點看着這一切發生。
在他意識中,他一直以為,虞丘漸晚溫和卻堅韌,心懷大愛又無堅不摧,似是世間之事不論多麼棘手多麼煩難,她都會平和淡然,無懼無畏着将一切艱難險阻攤平。
這還是頭一次。
頭一次見到虞丘漸晚脆弱至極的模樣。
她靠在昆侖山壁上,褪去了一身堅強的外殼,眼中浮現出全然地信賴和依靠,這般濃烈而深刻入骨的真摯情愫,即便陪在她身邊長達百年之久,他也從來不曾感受過。
在他面前,虞丘漸晚溫柔卻克制,信賴卻知禮。
雖是全心全意,卻遠非向面對那堕神一樣,眼裡是他,心裡是他,仿若從親手将他鎮壓的那一刻起,便将自己的整個靈魂都一同封印昆侖山底。
令他介懷,引他嫉妒。
黎為暮烏漆漆的眼眸凝視着她,半響後提唇一笑,語氣輕緩卻笃定:“子晝會一直陪着師尊。”
這般孩子氣的話語,令虞丘漸晚不住莞爾,放在過去,她定會打趣他幾句,然而想起日前那道要她将黎為暮趕出昆侖的警示,不住一時失神。
這些日子因為黎為暮重傷在身,她從始至終都不曾在此提及讓他離開昆侖。
然而他如今身子大好,他們師徒既是注定無緣,實在不該羁絆太深。
黎為暮見她失神不語,心下猜出她所思為何,眼中的陰鸷一閃而過,但很快斂下神色,想要去拉她的手。
卻聞屋中的徐枝兒忽然驚呼一聲,帶着徹骨恸意,虞丘漸晚猛然回神,旋身便匆忙回到屋中。
被他拉住的手,更是随着她的動作,毫無遲疑抽開了去。
隻餘一抹清幽淡香彌散,又轉瞬即逝。
黎為暮望向重新關攏的房門。
眸底黑沉如淵。
……
徐枝兒仍是因為體内殘魂作祟而傷痛,煜琢早就為她做了壓制,虞丘漸晚重新邁入屋中後給以支援。
隻是徐枝兒體内靈力外溢,在觸碰她的瞬間,那股陰森的陰氣便順着經脈導入虞丘漸晚體内,不過她本為仙身,陰邪難侵,虞丘漸晚不過感覺經脈輕微刺痛了一下,入體陰氣便被滌蕩幹淨。
反而是靜立屋外等候的黎為暮,突然毫無征兆的俯下臉,吐出一口血。
可他身上分明沒有任何傷痕。
黎為暮卻是垂下眼,低低笑了開來。
若是如今有苗疆之人在此,瞧見黎為暮的這般情狀,定會一眼看出,這是因為他在在自己身上下了同命蠱。
為了虞丘漸晚的同命蠱。
同命蠱,名為“同命”,不如稱作“替死”,苗疆之人一般都将此蠱用在奴隸身上,一旦自己受傷,會将所受傷害盡數轉移上身中同命蠱的奴隸。
而黎為暮是在自己身上下了同命蠱,他用自己的肉體凡胎,為虞丘漸晚承受災禍。
黎為暮已經擡手,輕輕拭過自己唇角的血痕。
他面上不僅不見因傷痛而起的苦楚,眼底反而浮現亢奮與癫狂之意。
從虞丘漸晚想要将他逐出昆侖那時,他便時不時地想,是不是他這個弟子做得不夠盡善盡美,是不是沒有與她同心一意,才會讓她生出棄他而去的心思。
他早該,也合該與虞丘漸晚同甘共苦。
為此,他在自己身上種下的,不僅有将傷害轉移的同命蠱,更有放大傷害與痛楚的催裂蠱。
虞丘漸晚若是破了塊皮,他便是生生切下一塊肉,虞丘漸晚若是磕碰膝蓋,他便是膝骨生生裂開,虞丘漸晚若是胸口受上一擊,那他隻會肝膽俱裂生不如死!
黎為暮望了指上的血迹,良久,不能自已地笑了開來。
她是他的師尊,她的喜怒哀樂也好,她的酸甜苦辣也罷,一颦一笑,都該讓他感同身受。
如今他親身體會她承着的禍患,感受她受着的痛苦,是不是代表,他已與她彼此相融,成為一體,不可分割?
他笑着,喃喃自語,如同一個入了魔障的瘋子。
“好歡喜,弟子好生歡喜,師尊感受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