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虞丘漸晚隻覺他應喜歡熱鬧,開口便要将他遣回:“我已無事,子晝,你自可返回席間。”
黎為暮沒接她話,隻望着她的眼眸道:“今夜月白風清,又恰逢師尊壽辰,子晝特為師尊備下生辰賀禮,師尊可要前去看看?”
“給我的禮物?”虞丘漸晚立時上了興緻,神采飛揚,“好啊!”
說着,便欲興緻沖沖等着黎為暮帶路,可黎為暮不僅沒有邁步的意思,更是直接伸手,道了一聲:“師尊請看。”
二人如今站在昆侖山巅,極目眺望,入眼隻有昏黑而不見半絲光亮的深淵。
虞丘漸晚還在疑惑看什麼,便見那前一刻還深不見底的漆黑,下一刻,竟是零零星星閃爍出一些光點。
像是夜色裡在樹林中穿梭的螢火蟲,又像清朗夜空中浮現出來的一些星子。
本來還是些零零星星的光點,漸漸地,光點越來越多,越來越密,越來越亮,光點大片大片的翻湧,仿佛成了發着光的海浪,洶湧撲上她的腳邊,又退了回去,又是撲來,再次退去。
之後又團成一個個奇異的形狀,有的像花,有的像鳥,有的像像雪團子,還有的,竟是像她。
最後鋪陳在她的面前,攤開了一條路一架橋,像是邀她踏上。
就聽身側的黎為暮含笑攤手,與她緩聲:“師尊請。”
虞丘漸晚眉梢輕擡,擡足向前,一步邁上。
這些光點也不知是什麼,竟是穩穩托住了她的身子,由着她一步接一步,且行且賞,閑庭信步,那些光點更是一個個飛到她的肩頭,臂膀,手心,如蜻蜓點水,似蝴蝶振翅,與她一同嬉戲。
映得周身璀璨,滿目輝光。
這類架鵲橋搭仙途的路,虞丘漸晚早便見過,更是走過,然而如今瞧着這些綴了她一身的光點,她還是不由心下微動。
無人知曉,她厭惡黑暗,甚至是恐懼黑暗。
幼時與胞弟困于櫃中,親眼看着胞弟為了護她而亡,那樣血淋淋的身體倒在她在懷中,她摸着一手的黏膩和濕熱,摧心裂骨痛徹心扉,以緻後來即使被扶望神君救下,她心裡仍是存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
一旦孤身處于黑暗,她總會覺得回到那方狹窄的櫃子裡,孱弱微小,連珍重之人都難以護住。
扶望神君是在聽到她夜色中低聲啜泣,才恍然知曉她心中畏懼,那之後多年,無論多麼忙碌,扶望神君都會親自為她點燃一盞明燈,徹夜不息。
經年之後,即使鎮守昆侖,她亦會在淬瓊殿中燃起一盞燭火,照徹茫茫黑暗。
她不知黎為暮送給她的生辰禮,是察覺到她的心念,知曉她喜歡光,向往光,還是湊巧選擇到了一個正中她心意的禮物。
但不管怎樣。
“謝謝你,子晝。”虞丘漸晚在萬千華光中回眸,嫣然一笑,“我很歡喜。”
……
為虞丘漸晚賀喜完生辰,次日時,衆人紛紛辭别離去。
放在往年,花神寰辛雖是戀戀不舍,但終究居于花神之位,司掌百花,職責所在不可耽擱太久,怎樣也會很快随衆人離去。
然而今年也不知怎的,在衆人走後,寰辛竟是逗留了四五日也沒有離去的意思。
還每日清晨釀好花蜜,像黎為暮采集雪水一般,将那花蜜中摻和進一幹靈藥之類,敲響淬瓊殿的大門,為她送上。
那會兒虞丘漸晚正因昆侖封印之事而心有挂礙。
她鎮守昆侖長達萬年,封印從來穩固非常,沒有任何波動,也不知為何,自百年前以來,昆侖封印極不安定,時時震動。
寰辛捧着花蜜入殿時,虞丘漸晚正要親往禁地探查封印,被他攔了下來。
他将盛着花蜜的白玉碗擱在桌上,擡眉而笑:“封印震蕩,說明扶望神君或要脫身而出,你既為他的弟子,怎麼不僅不見喜悅,反而憂心忡忡?”
虞丘漸晚唇角微抿,眉間郁色不散。
若是扶望神君真能脫胎換骨浴火重生,她自是歡欣非常。
可千百萬年來,縱觀六界,但凡堕神者,想要脫胎重生,唯有鎮壓清正之地長達十萬乃至百萬年之久,才能散盡一身邪氣,重新轉生。
普天之下,從無一人鎮壓短短不過萬年,就能洗淨一身劫難,脫胎新生。
他若當真短短萬年便脫身而出,怕是隻會周身邪佞不減,穢氣不散,而就他萬年前造成的那般浩劫,隻會讓天界不惜一切代價加以絞殺。
到了那時,隻怕扶望神君會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越思越難安,虞丘漸晚無心于他解釋,起身便欲前往封印之地,奈何還是被寰辛攔了下來。
他笑吟吟将白玉碗遞到她手中:“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不急于這一時,你先飲了這花蜜……”
話語方落,便見碗中忽有黑影一閃,一隻水蛭一樣的蟲子猛然打了個滾,眼看就要順着碗沿爬上他的手指——
“啪”一聲。
玉碗落地跌碎之聲清脆。
虞丘漸晚擡眼微詫。
寰辛看似風流灑脫萬事不過心,實際頗為偏執,一旦做了決定難以更易,她本已都準備接過玉碗一飲而下,也好早早将人打發走,方便她去辦正事的打算。
沒曾想還沒來得及接過,就被他猝然松手打破。
寰辛隻是低眼望着地上的碎片。
玉碗跌破,橙黃而半透明的花蜜流瀉一地,可花蜜澄澈,哪裡有什麼水蛭蠕蟲之物。
寰辛笑意凝在唇角,微涼。
他既為花神,與百花争豔,自是最厭蟲草一類,每次瞧着那些蠕蟲,簡直渾身都要長刺了似的,一絲一毫一時一瞬都難以忍受。
故而在看到玉碗中“水蛭”的瞬間,動作快過腦子,立時松手。
可如今再看,哪裡有“水蛭”的半分影子。
是他的幻覺?
可仙神之體,無端怎會産生幻覺?
見寰辛心念流轉顧自沉思,虞丘漸晚還有心事,不欲陪他久呆,見狀便要拂袖而去:“跌了便跌了,無妨,我先往封印之地一趟。”
卻被寰辛再次攔下。
他眉眼擒笑:“我再去為晚晚端來一碗,很快。”
然而還不待他轉身,殿門已經被人自外推開,黎為暮端着素常為虞丘漸晚準備的澄澈雪水,緩步入了殿中。
寰辛擡眼。
二人目光交接。
黎為暮好似沒有想到寰辛也在,揚眉微詫,又頗有禮儀地見了一禮,而後将雪水遞給虞丘漸晚:“師尊請用。”
虞丘漸晚擡手接過,一飲而盡。
既是飲了雪水,自也沒有再去特意等待花蜜的必要,虞丘漸晚與二人點了點頭,道了一聲“失陪”,疾步而去。
黎為暮緊随虞丘漸晚,亦是離去。
隻是在錯身而過時,似是察覺寰辛正在緊盯自己,黎為暮側眸望了一眼,溫潤一笑。
眸光平和依舊,瞧不見半絲惡意。
寰辛靜立原地,望着二人一前一後離開的背影,眸光晦暗,冰冷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