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些我都隻有模糊的印象，更多的是靠昊的描述來幫我回憶。

出門後太陽才剛爬到海平面上。大災難把這座城市毀壞殆盡，據說聖麗都曾經高樓密布，是世界上建築密度最高的地區之一。而今卻見不到幾棟高樓，從門外的大街上，就能一眼望見遠處無邊際的海洋。

給這座島嶼城市最後一擊的是一場巨大的海嘯，萬丈高的海浪在一瞬間吞沒了整個島國，樓宇很快被海水折斷，鋼筋水泥伴随着人類的尖叫被吞入海底。

海浪也一度浸沒了這一片被稱作中華城的區域。這是為了開發旅遊而仿造古中國建築而開發的區域，也是華人的傳統居住區。這一片區依山而建地勢較高，再加上都是低矮平房，穩固的地基保住了這些建築。廣闊的區域裡也沒有高樓，相對也就沒有高樓因為風化而倒塌下來砸到這片地方的風險，所以目前是全市最安全的地方。

大災難前聖麗都有兩千四百萬人口，麗影市作為都内五大區之一有八百五十萬人口，而今大災難後的幸存者隻有一千三百四十七人。這些人基本都住在中華城，還有少部分人住在更高的山坡上。

昊帶我去見的張道長便住在那半山腰。那地方離山頂還有好一段路，但那是目前有人居住的最高的地方。

據說張道士以前住的就是山頂的道觀。那場海嘯實在太大，也曾一度淹沒山頂的道觀，不過好在那也是最先退潮的地方。躲在道觀裡的百餘人都活了下來。

浪潮退去後，沒有電也沒有AI，現代醫學沒有了必要的工具，多虧道長懂得傳統中醫，救了不少人。原本一直住在山頂的道長，也為了盡可能地救治傷員而下了山。麗影山陽的國賓館，地勢高房間多，可利用的設施多。自從道長到了這裡，這裡就變成了臨時醫院，療養院，漸漸也成了議事廳。

沒錯，雖然沒有明文的制度，但道長利用自己的威信已經成為了這裡的領袖。

在我眼裡算是有些吃力的山路，對城裡的其他人來說卻輕松得很。我們終于到了國賓館前的廣場，今天這裡站了特别多的人，把整個廣場擠得滿滿當當。

大多數人的臉上都挂着悲傷，還有些人忍不住哭泣。我這才知道這是為一位叫做陳阿太的老者準備的葬禮。

按照昊的說法，身處在百萬人口的大城市中，你連對門鄰居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可一旦人少到還沒以前一個學校多的時候，這地方的所有人似乎都成了與你熟悉的好友。

陳阿太是大災難中幸存下來最老的人，說是最老也不過八十六歲，在我生活的年代并不算多老，可如今沒了大半文明卻成了難以生存的歲數。

不過還是多虧了長者給我們的經驗，陳阿太和她同輩的朋友傳授了大家世紀初的人工種植技術，将糧倉裡的餘糧成功育種還開發了水田，如今的我們不僅有糧食還有各種蔬菜瓜果。聽說第一季棉花今年也會成熟，很快我們就可以換下這些褪了色又滿是補丁的衣服了。

“我們深愛着這位老人，但我們不用為他生命逝去而太過哀傷。老者終會逝去，是為了這個世界有充足的空間留給新的生命。我們很快就會誕生新的生命，我們很快就會讓人類重新恢複正常的循環，我們也很快會使我們面臨的這個世界恢複正常的平衡。”

道長在高台上高喊着悼詞，而後他一邊念着經文，一邊拿火把點燃了柴火，很快那具屍體跟着柴火熊熊燃燒了起來。

“大災難後見到成千上萬的屍體，就算裡面有我們的親人，我們心裡也隻有一片麻木。倒是現在，幸存者每走一位，我們都會傷心上好一陣子。”站在我身邊的女孩子，看着那堆火焰說到。

我應聲轉頭看她，她說：”你運氣真好，沉睡了這麼久才醒來。我們剛剛活下來那會兒，要找食物，要找藥物，動不動就生病，建築也不停地坍塌，那會兒幾乎每天都要送走好多人。最近送走的倒是隻有一些老人了。”

“你認識我嗎？”

“當然，你是大災難後最後蘇醒的一個人。這城裡沒有人不認識你的。”她說，“我叫露娜。住在小甯河尾巴上那家。”

小甯河是穿過中華城的一條河流，之前說過中華城是仿古中華的人造景區，小甯河本是出于景觀而設計開鑿的一條人工小溪，如今成了城中唯一的水源。

露娜看起來挺年輕的，大概二十出頭吧。她帶着我去找張道長，去的路上順便閑聊了些。閑聊中難免了解了些她的身世，和我們不一樣，她是真正的中國人。AI與人類的戰争爆發後，所有的學校都停課了。她父母為了她能繼續讀書，帶着她坐了七天七夜的郵輪來到了這個一度堅持中立的島國。

被應召入伍的父親，在遙遠的亞洲大陸上犧牲了。她得知這消息的時候，正是大海嘯來臨的那一天。心情不好翹課的她，在麗影山上抱住了一棵大樹的樹幹而幸免于難。随後她在道觀避難，成為了幸存者裡的骨幹。

“感覺好些了嗎？”我們不久就到了這棟建築的最高層，道長就在其中的一個房間裡辦公。那曾經是總統套房，不過因為沒有燈光，昏暗的光線并無法展示出它的富麗堂皇。那些高端的設施，也因為沒有電而都成了廢品，甚至一些泡過水的家具擺設漆面浮起了水泡顯現出詭異的模樣。

我點了點頭，道長邀請我坐下。他握住我右手的手腕把了脈，臉上露出了笑容。

“脈象有些奇特，但也算穩定，真是個奇迹。”道長說，“昏迷了這麼久，大家都以為你最終還是會死。沒想到兩年都過去了，你卻醒了過來，而且竟然健健康康的。”

這兩天裡已經有無數人對我說這話了，因為大家都在為這事高興，我自然也跟着高興。

“已經有一陣子沒看到人們為生而高興了。“

活下來不本該就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嗎？

“自從納米醫學普及後，人類像是突破了生死的界限。結果大部分人不是想着如何去生而是想着怎麼去死，自殺成了人死亡的絕大原因。直到接下來的AI戰争和大災難，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我們竟又開始對死冷漠，死對我們來說成為了随時可能經曆的明日。直到我們在那之後活了下來，我們開始對生死才重新有了感知。”

道長帶着我走到了他辦公室的窗邊，那個位置，正好将整座麗影城一覽無餘。麗影城的核心區，東邊和南邊曾是麗影港區，是太平洋航線中最大的集運中轉站。相比南邊海港的倉庫廢墟，東邊空港的跑道空地正好足夠平整用來種植作物。中部是中華城，西邊是一座叫炫燈山的小山丘，那一帶曾有學校體育場和低密度的商業街。而今已經被改造成了梯田，綠油油的植被在周邊建築廢墟的白色中顯得格外悅目。

“你還記得那裡嗎？”

道長手指的地方是城市的西北面，那是一座由建築垃圾組成的巨大山丘。

我聽昊說過那是江南城，以前是平原。但那兒也是全聖麗都人員最密集的住宅區，小小的地區裡住了上百萬戶人家，寸土寸金的位置裡，建築的高度沒有低于三十層的。大災難來臨後，那裡也成了重災區。一座建築倒塌後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推到一大片，而今建築成了垃圾堆成了高山。

當然偶爾也還有一些樓頑強地立着，不過，那更是成了随時會倒塌的定時炸彈。不知會傾向何處的倒塌，将會成為我們目前無法阻擋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