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簡雲琛拿起筆來後,卻一改之前的躊躇,反倒是畫得很快,仿佛在心裡已經描摹過千百遍,即使在這樣昏暗的環境中,也絲毫并沒有影響他的速度。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功夫,紙上的畫面便已經完成了七成,衆人不禁圍了上去。
隻見畫中女子身形已完成,面目也已經勾勒的差不多了,隻是一雙眼睛此時還未細畫,其身後乃是紛繁豔麗的百花盛放之景,簡雲琛筆下的花朵極為工整入微,每朵花都刻畫得都極為細緻,極盡妍麗。
他畫的是那幅《瑤姬遊春圖》被水洇濕前的構圖。
在場諸人中若說懂畫之人,大約數得上的隻有闫文賀與李蘭溪。前者是浸□□本多年,學問頗為深厚,後者則沒什麼特别的原因,純屬因為和許多寶物打過交道,唯熟而矣。
但此二人都沒有發表意見。而到了這時候其實也無需什麼精深的鑒賞能力,因為剛剛那鏡中之人作畫之時,并無人解說其中的門道,畫面一出,衆人就已經是一副被驚歎到了的模樣。
大美無言,人對美天然就有欣賞的本能,有時候人的第一反應是騙不了人。
連井如海也覺得,簡雲琛此時的畫,和鏡子中的那幅相比,似乎少了點什麼。而這一點“什麼”雖然不太明顯,這幅和那幅看起來似乎哪哪都很像,但是整體看下來,卻又很不像了。
如果非要讓他說上一說,大概似乎是缺了那麼一股子活氣兒。之前鏡子裡那幅畫上的仙女好像能說會動,飄着飄着就要從鏡子裡下凡走出來,而這紙上的美女卻一動也不動,就像個木頭美人,沒什麼意思。
他有些想不明白,都是簡雲琛畫的,怎麼會差了這麼許多,難道因為之前黑漆麻烏的地道裡被吓着了,還是因為受傷了,因此那些靈感啊,技巧便發揮不出來了。
接着他眼睛瞟到了放在桌子最角落的筆洗,突然靈機一動:“我就說缺了點什麼嘛,這不還沒潑水呢!”
是啊,剛剛鏡子裡的人正是因為筆洗翻了,才畫出了那樣的神仙意境。簡雲琛現在的畫紙卻還幹爽的很呢。
馮業想來也是,也道:“簡兄,是不是該用水了?”
簡雲琛聞言筆下一頓,這才慢慢擡起頭,去看那桌上的白瓷筆洗。
他一動不動,衆人不禁也屏息等待,生怕影響了這位天才畫師的思緒。
終于簡雲琛伸出手,要去拿那筆洗,卻又停在它的上方,似乎準備碰翻它,又似乎是在丈量力度和角度。
此刻無一人能看見他的神情,唯有紀彤站的角度,恰好能從那鏡面裡看見簡雲琛的臉。
隻見他面露思索之态,蓦地嘴角卻輕輕抽動了一下,而後用力抿成了一條直線,雙眼漸漸燃起了無盡恨意。
當啷一聲。
白瓷碎裂一地,水濺得到處都是。
衆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一震。
馮業趕忙上去問候:“簡兄,你這是怎麼了?”
他心裡明白這些文人墨客的脾氣古怪是常有的,畫畫得不滿意大發雷霆也是常事。但是現在這畫的結果卻關系到他們這些人的命運,可不是任性的時候,但是他此刻也不能明說。隻得勸說簡雲琛放開心懷,随意畫一幅便是。
但簡雲琛卻并不領情,反倒是一臉怒不可遏,仿佛是馮業得罪了他。在場之人見到這幅景象,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但是,偏偏有人卻并不會看臉色行事。
一個熟悉的聲音慢悠悠道:“簡公子,不知是哪裡不滿意,是筆不合心意,還是顔料不合适,或者是這水不夠清澈,在下都可以更換。”
接着一份如剛剛完全一樣的作畫工具,便整整齊齊出現在了簡雲琛面前。
簡雲琛環視黑暗了片刻,卻突然将桌上的仕女圖撕得粉碎,又大力将面前的毛筆拿過來盡數掰斷,連顔料也全部扔了出去,直到桌上沒有任何和畫作相關的東西為止。
四周一片靜寂,除了簡雲琛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他仿佛一頭發狂的困獸,雙目赤紅,幾乎陷入了癫狂,即使肩膀上的傷口已經崩裂,血迹大片染紅他的衣服,也感覺不到。
“簡公子,發了這麼一通脾氣,還不惜自傷身體,究竟緣何?”那人似乎很有些惋惜,也很為簡雲琛擔憂,“到底是在下哪裡招待的不周到,讓你畫不出來呢?”
而後他在暗中拍了一下掌,那些被簡雲琛毀壞的器具,又再次重現在了桌上。
簡雲琛癱坐在椅子上,紋絲不為所動,仿佛老僧入定。
這人也不催,仿佛隻要簡雲琛不動筆,他就會不厭其煩,一遍一遍地提供工具,直到簡雲琛滿意,願意動筆将這幅畫完成為止。
“按理說,也不應該啊。這幅畫是你的成名之作,這些年你每到一處,都會被人請教這畫中奧秘,為人講解你作此畫時的心得體會。”
“那是你最初也是最為強烈的靈感寄托,即使沒有再重新畫一幅,那裡頭的一筆一畫,線條的起伏,顔色的調和,還有那位神女瑤姬的臉,恐怕也早已經刻在了你的腦海裡,即使在夢裡,也不該忘懷吧。”
“為何此刻卻畫不出來呢?該不會……”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你閉嘴!”
“這幅畫根本不是你畫的?”
簡雲琛的聲音歇斯底裡,而那人的聲音慢條斯理。
截然不同。
但是衆人還是聽清了那後一句。
這話無疑是當場投下了一個巨雷。
丹青公子的妙筆丹青居然不是自己畫的?!
這誰能相信啊,而且若說丹青公子的成名之作并非出自他手,那這畫會是誰畫的?
誰會心甘情願将自己的畫作拱手讓人,還這麼多年安于現狀,從無人點破呢?
那個聲音卻生怕氣不死人,繼續開口道:“飛龍無睛,便無法翺翔于九天之上。神女無神,也是一個道理。枉你空有一隻家傳玉筆,卻沒有遺傳到那不世出的繪畫天賦。”
“還偏偏叫你那先天不足的弟弟占了去,簡雲琛,難怪你生氣啊!”
衆人:!
簡雲琛還有一個弟弟?怎麼從未在江湖上聽聞過?
但……若是代入了這個想法,簡雲琛之前的古怪行徑似乎就都說得通了。剛剛他的畫雖然技巧純熟,但是卻少了一點東西,而那一點便是将一幅作品由普通的畫作躍升至寫神之作的點睛之筆。
而簡雲琛之所以如此憤怒,或許也并非因為他被人逼着作畫心生不滿,而是因為無論怎麼逼他,他也無法畫出和鏡子裡一模一樣的《瑤姬遊春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