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很少有人會問這個問題——
你從前的家是什麼樣子?
陸天一家是知道的,陸書行小時候常來找她玩,這裡的每一株草木,每一塊山石,都有他們曾經玩耍嬉鬧的痕迹。但是他卻再也沒有在她面前提起過。
而其他人自然也有好奇的,但是他們也不敢提,最多是對青雲名捕的逝去表示惋惜,對她遺孤的身份表示同情,卻沒有人再說起和春園或是她的家。
自從那件事後,她将身子調養好便花了不少時間,回來後陸天說什麼也不放心她自己住,于是她便在陸家住了五年。成年後考入了名捕司,存了些俸祿後,便給自己買了一間小屋子,離名捕司不遠,隻隔了三條街巷,簡單收拾了收拾,便很幹淨,平日裡出入都很方便。
但是,家的概念對她卻有些模糊了。陸家是家,不過是别人的家,就如同小年夜那一晚,可以借住,卻總要離開。而那間小屋子,讓她住得舒适,卻也隻有她。一個人的,落腳的地方,是算不上家的。
如果非要算起來,其實名捕司倒更像她的家,每次趕卷宗的時候,她便會睡在那間小房間裡。每年算下來,倒也住了一半的時間。所以那日李蘭溪提起,她的第一反應便是那裡。
但是也正因為李蘭溪的話,才讓她知道,原來和春園從未從她的心中消失,一點也沒有。
可是李蘭溪的神情和其他人又完全不一樣,既沒有同情,也沒有惋惜,他像是在說,我想來看看,隻是想知道你小時候在什麼樣的地方生活,你的家長什麼樣子?
無論這裡是不是青雲名捕的故居,也無論這裡有沒有被燒毀。
他像是一個想來投緣的朋友家裡拜訪的客人,禮貌地問詢。
于是紀彤便不知不覺開了口,告訴他了許多關于桃花的故事,還有她爹和她娘在這裡的趣事,自然也有自己不聽話的時候,被她娘追着打的小事,從前覺得是丢臉,但是現在卻覺得很有意思,若是可以再挨上一次也不錯。
李蘭溪靜靜地聽着。
許久過去,紀彤沉默了下來,仿佛沉入了一場由語言和記憶編織的舊夢裡。
卻聽到了李蘭溪說:“你閉上眼睛。”
或許因為他的聲音過于溫柔,也或許因為講了很久她有些累了,便聽話地閉上了。而後她感覺到什麼東西從她鼻尖拂過,先是冰涼光滑,而後是凹凸起伏。片刻後,才後知後覺想到,那是他的衣袖。冰涼光滑的是絲綢,凹凸起伏的是繡紋,而後一股淡而清甜的香味,漂浮開來。
“睜開吧。”
眼前是她六歲以前,記憶裡的和春園。
大片大片的桃花開得絢爛而溫柔,而在桃林的最深處,藏着一間小屋,那是她的家。
心中立時湧動起難以言喻的情緒,她幾乎抑制不住自己,大步流星地向前奔跑,仿佛要将這些年累積的傷痕與疲憊,都随着這急促的步伐一同抛諸腦後。
但是到了面前,她卻又不敢推開了。
院門半掩着,隐約傳來一陣笑聲,她順着那窄窄的門縫望進去。
院子裡的石桌旁,坐着兩個人,一男一女,正背對着她,看不清面容。
但是她知道。
那是年輕時的紀春年和江婉桐。
因為在他們面前,站着一個穿着粉蝶衣裙的小姑娘,面容稚嫩而又純真,正眉飛色舞地說着什麼,那模樣,分明就是她自己。
這一刻,時間仿佛凝固,所有的思念與重逢的喜悅交織在一起,她不自覺想要推門而入。
卻被跟上來的李蘭溪拉住了手臂,沖她搖搖頭。
紀彤的思緒像是分成了兩半,靠近李蘭溪的那一半微微地涼了下來,因為清楚地知道,這是他為了安慰自己所設的幻術。而靠近院門的那一半,卻越發滾燙,甚至幾乎要羽化升騰,即使是隻是看看而已也很好了,很滿足了,這樣的情景她都不敢想象。
兩人便這樣安靜地站在院子門口,看着院子裡的小女孩和父母分享了一件又一件的趣事。
蓦地,胳膊上一疼,耳邊傳來幾聲清亮的鳴叫。
那粉色的畫卷便慢慢地随之淡了下去,隐入塵煙,消失不見了。
回過頭,隻見李蘭溪半是抱歉,半是尴尬地沖她一笑:“忘了今日派它出門幹了活,卻還沒有喂它吃飯,難怪要生氣,畢竟甜食還是不夠的。”
他肩膀上小肥啾連叫數聲,又啄了他一口,仿佛在說就是就是。
紀彤心裡有些惋惜,但是也知道幻境不得持久,不過是聊以慰藉,便理解地點點頭。誰知此時她的肚子也咕咕叫了一陣,仿佛是呼應一般,所以這時候的尴尬的,便換了一個人。
李蘭溪忍俊不禁,順手拉起她的胳膊,朝着回城的方向走去:“走吧,請你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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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木齋,後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