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黎曦又想，這畢竟是遊戲，總該有個結局吧？他這兩句話如果能改變順叔的結局，那也算是不錯了。說到底順叔沒什麼特别的壞心眼，雖然讓他們幹活了，也不算是個什麼壞人。即使是以前打電子遊戲，黎曦也向來是對遊戲裡的NPC沒什麼惡意的。

他不知道順叔究竟聽進去了幾分，反正他是開着拖拉機走了。拖拉機碾過村子裡的泥土地面，他将車開進了山中。拖拉機裡頭沒空調，他把窗戶關上也太熱了，開着窗子還能聽見順叔在後面叫罵的聲音。

村人團團圍在墳頭附近的洞口前。村長家離那邊還是離的有些遠，中間又隔着密密麻麻的樹林，南煥幾乎是完全靠着那兩個舉着高火炬的人定的位。

天漸漸亮起，陽光驅散了朝霧。年邁的村民們在洞穴邊排列整齊，等待着龍永年從洞中爬出。

南煥說：“噢，我看見拖拉機了，他把車開出來了。”

火燒起來還要時間，之後他們還要趕到墳山附近去。等拖拉機靠近墳山那邊，蘇堇就準備點火了。中間的時間他昨天估算過，雖然手邊沒有紙筆，但應該也不會差的太遠。反正他們也不需要精确到秒，甚至考慮不周的部分還可以用武力彌補。

龍永年蒼老的身體鑽入了地道之中，狹窄的地道仿佛正在為他的身體塑型。他想，用雙足走路顯然是低等的，龍的爪子從來不是用來在地上爬行的，那些生物穿梭雲間，隻需輕輕一扭自己的身子，便能騰雲駕霧，所以他是該學習如何抛棄自己的四肢的。

他艱難的蠕動着自己的身體。明明他蒼老的身體已經很難再負擔這種運動，但他心中的狂熱卻讓他幹枯的手憑空生出了力氣來。今天他終于也要成為自己童年故事中的主角了，他也要通過這條漫長的通道，達成他這一生的終極目标——何其可悲，村裡的人們如此嚴防死守村外的人，如此堅守着自己的秘密，不過是為了在這偏遠的村子裡種兩百年的田，然後在村人的仰慕中死去，幻想着自己能夠成為自己一輩子都沒見過的真龍。

然而誰又能叫醒裝睡的人呢？他們已經為此在村裡度過了大半生命，又怎麼可能在此時回頭。

龍永年曾經無數次想象過龍神究竟是什麼樣的。他曾經長久的駐足于那尊石制的雕像前，他覺得村裡的人畢竟手藝有限，很難真的惟妙惟肖的在石上刻畫出龍神的樣子。

他也自幼就跟着村人分食過龍屍，也見了很多次龍神那張臉。可每次他和村人一起在洞口跪拜，都無法窺見龍神的全貌。

他此時近乎是在朝聖，盡管他的心中并不存在着真正的宗教信仰者所應有的虔誠，而隻裝着他自己的光明未來。

他感覺到自己正在向下爬行，他的心中有種幾欲噴薄而出的預感，他覺得他離龍神已經很近了。終于，他的身下一空，他滾落在空曠而黑暗的洞穴中，耳邊窸窸窣窣的，能聽見老鼠的爬行聲。

他已經沒力氣再站起來了，何況他的拐杖也丢在了洞穴外頭。他用雙手向前爬行着，耳邊全是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聲。他感覺這裡的确有什麼東西是活着的，熟悉的肉腥味鑽入鼻腔。他就這樣一路向前爬行，直到一團仿佛正在呼吸的生肉出現在他的視野中。

龍永年盡力揚起頭，可龍神粗壯的身體仿佛看不到盡頭，攔在他的面前像一堵巨大的肉牆。這一刻崇拜與恐懼并無差别，他情不自禁的對着面前的巨大生物磕了三個響頭，随後爬行着繞開了龍神。

村人多年的熏陶讓他對龍神身體近乎本能的食欲被敬畏感蓋過，他不敢食用面前的龐然巨物，隻是向外爬行着。然而他的身後傳來黏濕的聲音，那聲音他很熟悉，他在洞外曾經聽過無數次——龍神要跟着他出洞了。

龍永年感覺到自己的心髒正在狂跳，他幾乎要背過氣去，幹枯的手指深深插入泥土之中，手腳并用的向前挪動着。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期待還是恐懼，他渴求着洞外的陽光，他希望這場儀式快些結束。另一側，他要抵達另一側——

洞口有光射入，龍永年的雙手首先從洞口露出，然後是他滿是塵土，活死人般的面龐。村人全部都用那種期待而饑餓的眼神看着他，龍永年的心中湧起一陣難言的恐懼。但村人們迎着他，托舉着他，将他放入早就準備好的棺材中。他聽見村人們再度念起那熟悉的歌——

六月六，龍神祭。化真龍，澤萬民。

幾乎是伴着最後一字落地的瞬間，真龍那張巨大的肉臉擠在了洞口。龍永年不受控制的尖叫起來，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似乎要從他的身體中破土而出，可除了他，所有人都對他身體中即将冒出的東西充滿了貪婪。

他早就沒有後悔的餘地了。

在他最後失去意識前，他看見自己的身體中鑽出了一條肉蟲般的東西，他知道，那就是他們常吃的龍屍。可他沒有任何成仙的迹象，他隻是痛苦着，看着那并不屬于他的東西緩慢綻開。

龍永年終于知道，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龍神，有的隻是他們貪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