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邺懵懂道:“孤并未讀過,請先生教我。”
這聲先生讓年紀尚輕的溫峤頗為舒坦,加上他本就不是謹小慎微的性子,略一回想,便悠然誦道:“周公踐政,率朝諸侯……而管、蔡服教,不達聖權……遂乃抗言率衆,欲除國患;翼存天子,甘心毀旦。斯乃愚誠憤發所以徼禍也……”
他嗓音清越,劉隽垂目聆聽——嵇康作此文時,司馬氏總攬朝政,反心已現,魏将毋丘儉、諸葛誕等人在淮南讨伐司馬家,被司馬師輕易鎮壓。而當時為了威懾朝野,司馬師竟然還脅迫郭太後和曹髦親征,逼着他坐看為數不多的曹魏忠臣兵敗身死……
若司馬氏自比周公,毋丘儉、諸葛誕豈不就是管蔡?
嵇康不僅僅是在為管蔡翻案,他是在為毋丘儉、諸葛誕抱屈,也是在為曹髦不平!
這典故對六歲孩童過于艱深,溫峤講了兩三遍,司馬邺方完全聽懂,歎道:“可惜孤尚年幼,還未能學這般好的文章!”
溫峤斂了神色,“殿下若長成,這篇文章臣便不便教你了。”
“這是何意?”司馬邺蹙眉。
溫峤低聲道:“此文和前朝廢帝有關,不得不加以忌諱。從前我聽阿父提及,當年高貴鄉公都曾聽聞此文,還曾在太學論辯……”
司馬邺壓根就不知何人是高貴鄉公,茫然道:“他是?”
溫峤祖輩也曾是魏臣,再加上如今晉室衰微,對朝局都難以把控,更沒本事防民之口,便挑着将曹髦身世粗略講了講。
司馬邺聽到天子喋血時便禁不住渾身顫抖,久久才道:“他這一生太短,也太苦了……不過孤想高貴鄉公在宮牆之内聽到嵇公的見地,必會稍感安慰吧。”
“錯了,”一直默不作聲的劉隽猛然擡頭,“其一,我聽聞是曹髦在太學問管蔡之事在先,可所有太學博士無一人敢答,嵇中散不畏司馬氏,以此文作答;其二,他寫此文時,曹髦已經死了,但若泉下有靈,他定會有伯牙子期之歎。”
“其三,曹髦不是廢帝,他是堂堂正正、甯折不屈的大魏皇帝!”
他言辭激烈,别說司馬邺,就連溫峤都被他震住,半晌才尋了個别的話頭:“既然說到了管蔡,那正好再講講周公,切莫因這篇文章便對先賢有所成見……”
劉隽整個人如墜冰窟,再無力也無法發出半點聲音。
興許是一種天罰,每當他沉湎于現世安好,總有隻言片語将他拽回不堪往事,反複提醒他,他是失國的君,是往生的人,是不該存在于世間的鬼怪。
他人坐在長安城内浩蕩春風中,魂卻飄回洛陽郊外西北荒野裡。
突然指尖傳來微微暖意,劉隽側頭看去,司馬邺滿臉擔憂,純澈眼中映着一個失魂落魄的鬼影,而白嫩小手緊緊攥着自己,悄悄塞過來兩片橘子。
他木然地塞了一塊入口,極酸。
他卻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