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松直穿的是夏天的校服褲,輕薄透氣,根本擋不住疼。生硬的疼痛從臀上傳到腦後,程松直隻覺頭皮發麻,頭腦混沌,卻沒叫出來。
他這麼大了,再哭得滿樓的人都知道,實在是太丢臉了!
“讨打高興了?”程老師氣得頭疼,一陣陣暈眩。
“你愛打就打,最好打死我!”
“你!”程老師想脫他的褲子,卻又怕被他逃脫,幹脆丢了竹尺,仍舊一手按住小孩,一手扒了他的褲子,揚起巴掌“噼裡啪啦”一頓打。
程松直雖說不在乎挨打,可是這樣肉貼着肉,總是格外親呢,也格外羞人些。他掙紮起來:“你放開我!放開我!你那麼讨厭我,為什麼不讓我去外婆家?!”
程老師被他說得一愣,手微微一松,程松直已是逃到了玄關前,要不是褲子還搭在膝彎處,他轉身就可以再跑出去。
“程松直,你為了去外婆家,什麼話都說得出來是嗎?我讨厭你?我讨厭你我何必費心管你教你?我為你花錢花時間花心思,你一點都看不到是嗎?”程老師第一次生出不值的感覺,他為這個孩子放棄了多少?換來的又是什麼?
程松直心髒猛地一抽,仿佛被人用最狠的勁在身上最敏感脆弱的地方擰了一把——他終于感覺到了,感覺到了爸爸的厭倦,爸爸終于要放棄他了。
但這不就是他想要的嗎?求仁得仁,又有什麼好傷心的?
程松直低頭穿上褲子,僵硬地說:“你可以不管我,隻要讓我去外婆家!”
“我今天就告訴你,這世界上,不是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程老師大步過去,再次逮住小孩,揚起竹尺對着那個绯紅一片的小屁股抽了下去。如果說剛剛那幾下竹尺和一頓巴掌隻是熱身,那現在的力度就是實實在在的懲戒了,竹尺從高處挾風落下,“啪”一聲,結結實實地抽在皮肉上,分明是闆狀物,抽打的聲音和帶來的火辣疼痛卻像是尖銳的鞭子。程松直沒忍住疼痛,“啊”地喊了出來,可是身後的竹尺沒有因為他的尖叫而停止,反而“啪啪啪啪”地急速落下,狠戾地蓋滿了兩團肉的每一寸地方,程松直的那一聲“啊”也變成了連續不斷的叫喊。
到底是把其他人驚動了。舊式樓房隔音不強,葉老師和妻子都剛回來,還說着松兒的事,結果就聽着樓下聲不對,趕緊跑下來敲門:“松兒!松兒你給叔叔開門!程老師!”
程老師被這聲音叫停了一會,手松開一點縫隙,孩子便逃似的掙開了,隻是屁股傷痕累累,跑也是東倒西歪的,“啪”地撞碎了電視櫃邊的一個花瓶。
“啊!!”程松直撕心裂肺地叫起來,抱着腳摔倒在地,他剛剛穿着拖鞋,屁股疼得站不穩,腳下一滑,就踩到了一塊碎片,腳底迅速滲出血來,黏糊糊的。
“松兒!”程老師顧不上門外的人,一把丢了竹尺沖過去,抱起孩子,“松兒别怕,爸爸在,爸爸幫你止血。”
時清蘭以前在疾控中心工作,做過不少急救方面的宣傳工作,如何止血如何人工呼吸,那時候人們的急救觀念很薄弱,每次宣傳回來時清蘭都又累又挫敗,于是隻好把情緒轉移到程老師身上,非逼着程老師學。到底是虧了那時候,程老師看到孩子一腳低的血,慌張中竟然還能記起如何處理緊急出血。
葉老師在外頭等了十來分鐘,門才打開,程老師抱着滿臉淚水的小孩,道:“松兒腳踩到了瓷片,我給他包紮了一下傷口,得帶他去醫院看看。”
葉老師看了一眼小孩腳丫上的繃帶,道:“我和你一起去。”
程松直這一晚上已經哭得眼淚都幹了,屁股疼,腳疼,心也疼,躺在簡陋的病床上,忽然就預感到了以後的日子。
今晚過後,爸爸不會要他了。
程老師在聽醫生說注意事項,葉老師則去繳費拿藥,兩人回來後看着孩子,一時都沒了話。
過了會,葉老師還是當了和事佬,坐到小孩身邊,緩緩道:“松兒不怕,過幾天就好了。你爸爸今晚是找你找得着急了,不是想打你的,你聽話,去跟爸爸道個歉。”
“不要,他要打我。”程松直小聲說,吐字含糊不清。
“松兒聽話,你爸爸是希望你認識到錯誤,記住教訓,打你為你好,知道嗎?”
程松直慢慢擡起頭,看着床尾的爸爸,原本幹涸了的雙眼竟然再次充滿了淚水。葉老師欣慰地想,孩子是懂事的,還是會聽他的話。
可是,他隻聽見一句“我想去外婆家”。
程老師雙眼濕潤,點點頭:“好,讓你去外婆家。”
這兩年,可是每當程老師看見孩子酷似媽媽的小臉,就覺得阿蘭始終沒有完全離開他。程松直是阿蘭送給他的禮物,承載着他們對彼此的愛和對未來的期待。可是他的剛強和自負始終在與孩子的幼稚與敏感角力,并在這個夜晚宣告失敗。
他失去了他的兒子,他永遠失去了阿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