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艾莎心裡也十分清楚,庫洛洛刻意沒有甩開她,又花了這麼多時間和她聊天,十有八九是為了她手中捧着的這幅看似平平無奇的畫。
今天晚上的庫洛洛,似乎和往常也不太一樣。
當他穿着西裝走在空蕩的大理石廳,身後就是高闊的穹頂,向四方環顧的時候,額頭纏繞着雪白的繃帶,身上充滿了一種靜谧和肅穆的氣質。
當靠着牆壁,庫洛洛揮了揮手,開始講述故事的時候,低垂下來的睫羽被燈光打亮,周身就好像有一群聖潔美麗的白鴿環繞。
他的身後,從繪制着幾何紋路的窗縫之中,投入色調階梯式的柔和光線,充滿神秘的沙特爾藍,這種象征着冰冷和秩序的色調在他身上湧動回旋,溶解了他神情裡那些格外疏離、冷漠的部分。
這種和往日不同的神态,并不讓她覺得庫洛洛在作秀,反倒讓他整個人的氣質和偌大的長廊奇異地貼合起來,明明是近在咫尺,但他和她的距離仿佛沉重又遼遠。
艾莎半蹲着,一邊聽他講故事,一邊在心裡突然産生了一股莫名的好奇。
這種好奇心來自于一種陌生感。
明明面前的人,是熟悉的人,但她卻打從心底地意識到,她似乎從來沒有了解過這個人,他的過往和一切經曆對所有人密閉,他展現在别人眼中的,似乎永遠是他想要别人看到的自己。
人都是多面的,當人面對着他人的時候,背後的陰影一角就會被遮住。大多數情況下,兩個人隻是面對面的送走對方,她已經見識過庫洛洛黑暗、殘酷的一面,現在蓦然看到他溫和、平靜的一面,心中卻隻能感覺到無盡的怪訝。
好奇怪,明明他不應該是這樣的人。
如果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已經做好了利用她的打算,那現在他們和平地坐在階梯狀的小凳子上,當庫洛洛·魯西魯心平氣和地和她交談、聊天,露出沉穩、放松的廓角時,艾莎整個人都被這種鼓噪的别扭情緒包圍了。
明明不應該是這樣的。
艾莎是很認真地在心裡分析庫洛洛的想法,但她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分析出個所以然來,因此感覺到一點遇到阻塞一樣的悶悶不樂。
這種感覺就好像是撕開一角的紙張,被筆尖戳開一個窟窿的紙闆,她不想透過一個狹窄的小孔從門縫裡偷看,而是想要任性地撕開他臉皮上的所有面具,看看庫洛洛是不是和常人有一樣的經脈血管、一樣的呼吸頻率。
然而,正是知道無法輕易做到這一點,艾莎心中才愈發蠢蠢欲動,充滿了挑戰的欲望。
庫洛洛:“關于芭萊娜的故事……”
艾莎催促:“别廢話,快講了啦。”
“别急,艾莎。”
和大多數信教的同齡人不同,明朗德·約翰遜雖然出身于一個教會家庭,但從小他就性格叛逆,離經叛道,不僅質疑神學的存在,還尤其喜歡研究稀奇古怪的神秘學。
而芭萊娜跟他共處一個神秘學社團,兩人不僅是青梅竹馬,還是研究神秘學的同好。
和酷愛占蔔、膽子有點小的芭萊娜不同,明朗德則對巫術更加感興趣,行為模式也更加大膽和瘋狂。從高中一直到他的整個從政生涯,他都沒有放下過這個小小愛好,從徹夜研究《所羅門之鑰》,他本人尤其崇拜七十二柱神之一的阿斯蒙蒂斯——一位有點跛足,卻幾乎全能、酷愛殺戮的邪神。
掌權後,明朗德便剔除了家中反對的意見,私底下開始秘密準備各種降靈儀式,希望召喚魔神的到來。隻是,他的運氣不太好,雖然有芭萊娜的協助,但幾乎所有儀式全部以失敗告終。正巧那個時期,明朗德的家中出了點意外,他便整日郁郁寡歡,和芭萊娜尋歡作樂的一天,一個瘋狂的念頭在他腦中産生——也許魔神無法降臨人間,是因為他沒有找到滿意的載體。
因為阿斯蒙蒂斯重欲,弑殺,明朗德便準備了那座封閉的公寓,那裡也是他為降靈儀式而準備祭品的地方,裡面的大多數少女,也多數成了祭祀的冤魂。
然而,無數次的試驗都以失敗告終,到最後,明朗德徹底癫狂,他不顧勸阻,勒死芭萊娜,親自割開手腕,倒入自己的血液進行儀式,坐在祭壇邊,整夜地禱告祈求魔神垂青。
然後,淩晨十二點鐘的時刻,随着鐘聲敲響,奇迹降臨了,魔神附身在芭萊娜身上,他中意這個女人的軀體,但她卻敲破了自己的頭顱,想要和明朗德同歸于盡。
“所以呢?到最後芭萊娜是怎麼進入到這幅畫裡面的?”
“鏡子。”
艾莎環抱着膝蓋,重複:“……鏡子?”
“是的。”庫洛洛答,“魔鬼喜歡寄居在鏡子裡。他喜歡明朗德的身體,但明朗德卻不願犧牲自己,所以他抓起一面鏡子,誘哄他暫居在畫中。”
艾莎伸出食指戳了戳畫中的芭萊娜夫人。
“他說的是真的嗎?”
畫中的人當然沒有回應。
艾莎也不期望自己能得到回複,她也沒打算把庫洛洛說的那個故事信個十成十,他的故事半真半假,聽着神神叨叨,裡面肯定有真的地方,但阿斯蒙蒂斯的存在,多半是庫洛洛即興發揮,看到《施洗約翰》臨時編的。
然而,詛咒的事宜,艾莎卻不得不有一分猜測。
艾莎天真地問:“我的脖子會像畫裡的人一樣突然地潰爛,然後斷掉嗎?或者,所有看到《芭萊娜》夫人的人,都會受到魔神的詛咒嗎?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樣,不過對待魔神不敬,應該也是那種不詳巫術一樣,讓人害怕的後果吧?”
說着說着,她哈哈大笑起來,一點都沒有把庫洛洛說的話放在心上。
這樣故意嘲笑、放肆作死的行為,在一些影視作品中通常對應是炮灰的行為,但艾莎是真的不怕這種。
她低着頭,手指一下一下地撥着畫布,一邊若無其事地說:“這樣的事情,我很期待哦,畢竟每天都要做一成不變的事情真的非常無聊,生活還是要多一點挑戰——比如說,庫洛洛先生,你的背後就有一張臉在盯着你看哦~”
當她的目光投注在他的背後時,艾莎恰如其分地露出了驚恐的表情,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她渾身劇烈地顫抖了片刻,瞳孔劇烈放大。
然後她貓着腰,佝偻着半身,墊着腳,十分地輕巧地朝着庫洛洛的方向走去。
她的兩雙手并攏,收束成一個小小的兜網,然後猛地往前一鋪,好像兜住了什麼東西一樣,渾身在地闆上滾了好幾圈。
庫洛洛·魯西魯蹲在一邊,看她奇怪的舉動,隻是平靜地詢問道:“你抓住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艾莎一邊拍着自己的裙子,一邊搖着頭站了起來,“我隻是想看看你的反應~”
庫洛洛隻是認真地詢問她:“我的反應正确嗎?”
艾莎半晌沒有說話,她半是抱怨地開口。
“庫洛洛先生,您看起來一點都不怕這種神神鬼鬼的東西,那您為什麼要來這裡呢?是因為這些藏品很合你的胃口嗎?還是為了這幅帶了一點特殊作用的《芭萊娜夫人》,所以,我們還是不要廢話,來開誠公布地談一談吧。”
最重要的是,艾莎的耐心已經完全告罄,不想跟他玩這種打啞謎的遊戲了。
如果再繼續這樣下去,他完全會無止境地讓她猜下去,半真半假的話語,她永遠無法知道他口中的話是真是假。
艾莎總是讨厭這一點。
庫洛洛·魯西魯,是一個不誠實的人。
“比如,關于賭注的事情,你好像完全沒有提起來的想法,這可不可以,因為,我可是十分重視它的。”艾莎環顧一圈,才意味深長地提醒他,“是我赢了,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