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驚雷過後,霧似的小雨綿延落下,連着幾日如同紗幕攏蓋住整個京華。
蘇玉瑤躺在廊庑的貴妃椅上,往左探出手時,飄來的雨珠滴落在她的手掌,絲絲涼涼一直沁到她的心底。
宮裡來的柳嬷嬷就站在旁邊,時不時打量眼前的女子。
世家之女最講求端莊素雅,秀緻内斂,可蘇玉瑤不是,她清麗明媚,即使穿得素淨,也掩不住嬌妍國色。
未绾的青絲如瀑,一雙桃花眼潋滟含情,瓊鼻朱唇,加上那副渾圓妥帖,芳姿绮靡,怎一句惹人了得。
柳嬷嬷掰起指頭數一數,來太傅府這偏院也有五日了,朝夕相對,居然還是看不膩,足見女子嬌豔,當得起曾經京華第一美人的稱号。
可惜越美的女子,沒有倚仗,美貌反而成了傷己的利器。
“蘇小姐,您如今身子嬌貴,春寒料峭,切莫貪涼。”說罷,柳嬷嬷擺橫在女子面前,擋住了飛濺而來的少許雨水。
“謝嬷嬷關心,幾滴雨珠罷了。”蘇玉瑤收回手,垂眼柔聲,“這幾天辛苦嬷嬷照拂,玉瑤心中銘記。”
“蘇小姐客氣。”
柳嬷嬷一聽,心中頓時軟了三分,說出了些本不該她說的寬慰話。
“蘇小姐,您聽我句勸,凡事想開些。若非太傅大人,您幼年流落在外别說十多載的養尊處優,怕是連活着都艱難。這次配的雖是冥婚,但太後仁慈,準你保全性命單嫁給牌位,往後您就是皇家婦,守在王府也是無人敢欺,何嘗不是一種福分。”
“再說燕王身份尊貴,要不是王爺殁了,小姐您這般——”
柳嬷嬷後半句沒有說下去,但是蘇玉瑤聽得懂,要不是王爺殁了,王妃的位置哪裡輪得到她這身世不明的養女。
事情要追溯到一個月前,太傅幾經周折終于找到了失散十三年的親女兒,彼時急切将女兒帶回家,蘇玉瑤才知曉自己不過是父母撿來‘睹物思人’的同歲小乞丐。
嫡小姐歸位上族譜,名喚蘇玉瓊,蘇玉瑤一夕之間被昭告為養女。
原定的婚約作罷,進宮給公主做伴讀的機會不再,她也從衆星捧月的世家貴女變成人人可議論的假千金。
若是僅如此,蘇玉瑤也肯認命,她依舊感激父母親悉心養育她多年,直到六日前,燕王戰死的消息傳到京華,她忽然連養女都做不成了。
太後下懿旨讓她嫁作燕王妃,從此将她禁足王府,直至百年後與燕王的衣冠冢合葬。
柳嬷嬷便是太後請來,在她出嫁前好好‘照料看顧’她的。
蘇玉瑤想着前事頓覺疲累,她手撐椅背起身,對柳嬷嬷說的話并未辯駁,而是輕輕回了句:“我隻是沒想到,隻消一日,你們就選定了我。”
燕王死得可惜,太後憐愛胞弟,太傅感念聖恩獻出養女,而她,沒有人在意,亦沒有人猶豫,好像她命該如此。
女子的嗓音細柔悅耳,分明語氣平淡,從她口中說出,卻叫人感受到無窮的遺憾和委屈,讓人忍不住心疼。
柳嬷嬷歎氣,忽然不知說什麼好。
俗話說身前不管身後事,燕王戰功赫赫,天子親舅,饒是矜貴,死了也是一抔黃土。
太後現下說得好聽,慈悲心腸留燕王妃性命,等風頭一過直接密令王妃陪葬也未可知。沒人舍得親女兒跳進火坑,推出蘇玉瑤是不得已,也是太後對世家們的妥協。
誰教她不是親生的呢。
“嬷嬷,讓我自己呆會兒好麼。”
“這……”
柳嬷嬷有些猶豫,她此行一來是替太後确證蘇玉瑤的品貌脾性,結果當然是滿意的,二來,也是怕女子想不開,今晚就要出嫁,新娘子上花轎前自盡了可怎麼辦。
按太後的暗示,就算姑娘尋死,也得進了燕王府再死。
蘇玉瑤見老人不動,明白她的顧慮,回頭又道:“嬷嬷辦事不易,我不添麻煩,嬷嬷放心,不管如何,我想好好活下去。”
柳嬷嬷這才首肯,松口任她:“……好吧,我正好也得準備你今晚的浴湯。”
蘇玉瑤住的芳砎院,和太傅夫婦的居所離得很遠。
她獨自站在台階上四顧青磚黛瓦,轉折遊廊,各種回憶片段如潮水翻覆。
以前她不懂為何正院旁帶花園的天然居修葺了一年又一年,都沒人搬進去,也不懂為何她努力在宮中茶宴上拔得頭籌,父親看着她的眼神全是惋惜,更不懂為何每年生辰,她高高興興吃着長壽面,母親卻背過身默默流淚。
現在明白過來,瓊是真美玉,瑤是石之美者,石頭再好,如何堪與玉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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