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好香。”
癡癡地說完,他坐在了玉生坐過的椅子上。玉生隻覺心中一片翻江倒海,厭惡着,驚慌着,她的雙眼四處尋找李愛藍,卻不見一點兒影蹤。
女人在她身旁正低聲道:“太太,請跟我來。”
女人肩膀貼着玉生肩膀,要請她到安全地界去,但卻并不叫人來。于是那醉鬼高喊了一聲,不知是什麼語言,随後他的手伸長出去,他的身體隻往前一跌便幾乎要抓住玉生了。玉生隻得将沿着桌邊拿起李愛藍吃的湯羹碗摔在地面,發出響聲令他獲得片刻的清醒,清醒過後,他竟哭起來,鬧起來。
周圍的人匆匆望上一眼,又匆匆吃茶去了。
玉生怔了怔,手腕被他忽地抓住,玉生用盡氣力掙開,他又哭喊道:“為什麼哭?”
仿佛鏡中人端詳鏡中人,夢裡人亂說夢裡話。臨水自照,隻是他的樣子最難堪。玉生又往後退了退步,她隻想在原地等着李愛藍回來,她擔心此刻如果自己跟女人離開,李愛藍回來會撞上這個渾渾噩噩的醉鬼。李愛藍正挽着袖口,從那面紅牆後慢悠悠走出來。
玉生喚住她道:“愛藍。”
李愛藍的步子沒有因為玉生的呼喚而急促不安,緩緩走近了,她隻是淡然地望上一眼這喧鬧不堪的景象。而後她便握住醉鬼重又伸出的雙手,罵了一句道:“惡心人的東西——你是誰?”
他的手隻是亂打,亂拍着。
李愛藍松了手,冷笑一聲,道:“很巧,我也醉了,一個醉酒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出。”
接着,她摔碎了一個茶杯,沿着他的肩頭摔過去。而後,她又取出了帕巾,擦一擦手。
女人守着渾身僵硬,忽然癱軟下來的男人。直至她們走出了門。
芳蘿将車子停在門外等着,見玉生出來,即刻走上前,喚道:“太太,吃好了請回去罷。”
玉生點一點頭。李愛藍率先坐上了車,仿佛隻有玉生茫然地,她不知為什麼李愛藍對那景象做出了一幅司空見慣的态度,她甚至窺見了她臉上短暫的笑意,是嗤笑。
車隻駛過一條街面,李愛藍忽地道:“在這裡等一等。”
芳蘿道:“這裡停下嗎?”
李愛藍道:“是的。”
于是車子剛停,李愛藍便下了車。玉生挑開車簾,看着她徑直進了路旁一間成衣行,大門之上挂着洋文的招牌,明亮的玻璃窗面中,李愛藍高挑的身軀從一個嬌小的洋女人手裡抱過了什麼,遠遠隻看見黑黢黢的,絨黑發亮,像是另一件長洋裝。
李愛藍解開寶藍外衣,将那件“洋裝”包在了自己的外衣裡。她露出難得欣喜的神色重又坐上了車,在玉生的身旁,她解開了那件寶藍外衣。
但在寶藍外衣跳脫出來的,竟是一隻活生生的黑貓。
玉生霎時間驚白了嘴唇,吸一口冷氣扭回眼望見簾外。玉生抓緊手中的帕巾恨不得坐到車簾外頭去,芳蘿都看出了她的恐懼,便道:“我要發車了,愛藍小姐請把貓抱着。”
正要跳到玉生雙腿上的黑貓,李愛藍手一攬抱回來,但并不阻止它繼續張着爪牙。
似乎自己是看不出什麼的,李愛藍道:“你也抱一抱麼。”
玉生坐得遠遠的,不說話。隻是她仿佛永遠不會大叫、不能大哭,怕失了儀态。若是會,那極緻的畏懼定會讓她即刻大哭大叫起來。
李愛藍道:“這是我叫富莉從那個英國女人手裡買回來的暹羅黑貓,為它取個什麼名字?請你為我想一想。”
玉生低聲道:“要養在家裡。”
李愛藍笑了笑,道:“不然呢,冬天的假期這樣長,我總得找點什麼有趣的來消磨消磨。”
盡管那隻黑貓被緊緊抱在李愛藍的懷中,但玉生仍然幻想着它下一刻便要逃出來,逃到她的腿上、手上、臉上,将她的皮膚抓得血肉淋漓。她的脖頸下至今留着被抓過的紅痕,穿上衣服便遮住了,但遮不住她那段恐怖的記憶。
到達公館前,玉生重問了芳蘿一遍道:“芳蘿,到了沒有?”
芳蘿道:“到了,太太。”
即便玉生知道她已經故意開快了些。停住了車,玉生方擡起那張蒼白的臉,再不敢去看那黑影一眼,她飛快下了車,芳蘿挽住了她的雙手。
下了細雨,梅娣喚人一同撐了兩把傘在門前等着。梅娣的傘面護住玉生一整具身軀,而她挑一挑眉,旁的撐傘的人便轉身去接李愛藍了。
玉生慶幸着,握了握梅娣的手。
梅娣驚道:“太太的手這樣涼,臉這樣白。”
玉生道:“忽然轉涼,凍着了。”
梅娣道:“我備好早飯從飯廳出來,才聽鴛兒說太太和愛藍小姐出去喝早茶了,可飽了嗎?太太還要不要另用一些?”
玉生道:“不用了,梅娣。”
梅娣撐着傘,仍笑問道:“太太去哪裡喝早茶呢?”
玉生道:“山滬茶樓。”
梅娣靜靜地,不再說什麼了。
李愛藍抱着那隻黑貓進了前廳,在長椅上逗趣着。安華姑媽本要喚玉生一起來前廳看一條她新購置的翡翠鍊,但玉生回了卧房,不敢再出來,她托梅娣婉拒了安華姑媽,隻托說自己洗漱好身體犯懶,已經睡下了。
玉生鎖緊房門,借着陰暗的天光寫起字。越寫越覺得慌得很,寫完“靜躁不同”後,玉生忽然覺得那個“躁”字從紙上跳了出來,變成李愛藍手中那隻黑貓,張牙舞爪向她撲過來。
于是還沒有寫完,玉生便把紙筆收了起來,整理時看見櫃中的來信。她寫過去的回信久久沒有回複,不知道是南京的路太遠,還是來上海的水路太深太長,那些信寄不回來。
南京的初雪下得快,但今年不知道是什麼景色。玉生覺得這裡很好,吃食風景都比南京的精美很多很多,卻也什麼都不好,沒有婉轉淌曲的秦淮河,亦沒有真正的桂花糕,甜的是裹滿了腐爛的糖漿而已。
細雨不知什麼時候轉入了暴雨,玉生伴着雨聲卧在李文樹的長椅上睡去了,睡着睡着被雷聲驚醒一次,又睡過去。睡着便不知自己是否清醒,莫名想起南京的許多事來,是很久遠之前的記憶。她十四歲和孫曼琳一同入金陵中學時,十五歲過生時在紫金山祖舅舅家中,祖舅舅送她的那顆玉石永遠遺留在了南京,十六歲那年春節在金陵的同學乘上船渡洋留學,她和孫曼琳送了他一程,他站在船上說無論多少年,回來時會帶手禮贈她。還有她母親過世的那一天,那更遠了,遠的她已經忘了她是如何哭的,隻是聽見遠遠的哭聲。
随之,那哭聲化成尖銳的,一聲聲延長的貓叫聲。
玉生猛然真正驚醒,抓了一把身上的絨毯,不知誰蓋上的?她以為是梅娣。睜開眼望仔細了,才發覺李文樹今早穿的外衣已挂在長衣架上。
李文樹的聲音便近了,他在衣架後那扇如意折屏轉出來,道:“這個時候睡什麼?”
擡手望一望鐘面,他注道:“下午兩點鐘而已。”
玉生淡淡道:“兩點鐘,你去寶山回來了嗎?”
李文樹笑了笑,道:“我不是已站在你面前——見你睡深了,我沒有喚醒你,但你的頭發束着,不舒服,我為你解開了。”
玉生低了低眼,方望見肩上的長發已散成一團濃墨,襯着那件白絨毯面,又好像那隻黑貓的腹面。
李文樹似乎并不知李愛藍養了一隻貓。
他隻是問她道:“那位印度女人車子開得好嗎?”
“你是說芳蘿。”
玉生認真想了想,方回他的話道:“很好。”
李文樹忽地道:“那麼下次去蔣家,讓芳蘿送你。”
玉生道:“下次是何時?”
“幾天後。”
李文樹卧在了玉生旁的那隻長椅上,不拉電燈,于是雷聲作罷,房内便晦暗非常,照不見他的神色。玉生隻知他在窺探簾縫之中的風雨,以為他不再回話,末了,又注了一句。
他注道:“是秦鳳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