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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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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阮阮被喚到陳太太面前去了。玉生望見來往的人逐漸三五成群起來,即便從前在金陵中學讀書時,也沒有這樣熱鬧,她此刻想起上學的日子,遙遠的竟像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忽然有旁人來喚她,望定,是朱太太。

她道:“太太,您方便讓一讓座麼?”

玉生還未回話。

朱太太注道:“每次來我都坐這張椅子,已坐慣了,别的椅子坐着總覺得冷——您要是方便,我與您換一換,您去簾後坐,也安靜一些。”

玉生即刻起了身。

朱太太那樣神色飛揚地坐下了,她仿佛不是坐在一張普通的牛皮長椅上,但像是真正騎在了一頭強壯、昂貴的鬥牛身上。玉生并不再望她,隻是坐在了她所指的那安靜地界,長椅放置在簾後,簾前是過廊的後門,簾前簾後都幾乎沒有一位太太走動。

聽到流水的聲,也隻是蔣太太的幫傭正提起那一隻細嘴琉璃壺,正往不知哪一位太太的瓷杯中滴下苦水。玉生覺得蔣家的時間也是這樣一點一滴流過去的,流得這樣慢,這樣長。她困倦地低下眼,但并不偷偷睡去。

隻因簾後忽地動了動。

玉生坐在原地,靜默着,并不擡眼看是誰。隻知過廊邊上走來兩位太太,她們對站着并沒有留意到簾後的玉生。

玉生聽見餘太太的聲,她正笑道:“白鈴蘭,那似乎是不時興的花樣了。”

另一位不知是誰,回道:“生面目,興許是姨太太,愛這樣打扮。”

又是一陣低低的笑聲。

餘太太又笑,道:“那蘇姨太太也适合穿。”

另一位道:“我第一次見人将咖啡喝成糖水。”

餘太太隻是笑,她仿佛聽見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所以便發出了最尖細的嗤笑聲。

玉生隻是覺得那笑聲像鐵鏽溜進自己的嘴裡,她的嘴中頓時一陣發苦,随後她起了身,從簾後離去了。過廊上迎面又走來别的太太,她們的确是不穿白鈴蘭的。玉生從不知原來衣服上的花樣也會過時,如同人壽命長短一般,但誰又能永駐年華呢。

走到過廊盡處,裡廳門前,玉生遇到蘇姨太太,她喚住了她,道:“蘇太太。”

蘇姨太太停住,又怔了怔,笑道:“太太,有什麼事?”

玉生道:“請您幫我喚一喚阮阮。”

蘇姨太太回過臉,往廳面中尋着,邊道:“剛剛還望見呢,想是去了前廳,稍等,我請人為你叫來。”

玉生道:“有勞您,蘇太太。”

蘇姨太太總是怔一怔。

阮阮從前廳為玉生取來了美玲的禮。玉生本要去緻謝後再離去,阮阮卻說李公館的車子已到了東門外。那時美玲和蘇姨太太、陳太太遠遠地說着話,玉生隻同阮阮道了别便出了廳門,在寂靜之地玉生乘上了蔣家的車子,坐到了東門外。芳蘿已将車子停在了那裡。

進了車中,玉生抵上了李文樹的肩頭。

李文樹閉着雙眼,去握她的手,喚她道:“太太。”

阮阮在原地目送着,直至玉生再望不見她的身影。

玉生并不回他,他也不再說話,隻将她的雙手摩挲着,仿佛在度過片刻無趣光陰。芳蘿将車子駛入一片細雨綿綿中,天很快暗下來,簾外便什麼也望不見了,不知還有多久到李公館。

玉生終于問他道:“你從哪來?”

李文樹仍閉着眼,卻即刻回道:“寶山。”

玉生道:“我的手很冷。”

李文樹道:“正因冷,才要為你暖一暖。”

蔣太太脫下來的那雙黑裘毛手套,玉生上車前托給了阮阮。即便是剛剛才從手上取下來,但手即刻重又結成了冰,真要時時刻刻戴着,才能冰雪消融。

于是玉生道:“冷久了,也不覺冷了。”

又忽然記起蔣太太說的話。她自己笑一笑,無聲地,李文樹卻聽得見。

李文樹道:“笑什麼。”

不待她回話,李文樹注道:“是看見你的回信了。”

玉生方發覺,李文樹身旁放着信件。這些回信似乎等了她一片地久天長,如今真正寄來了,她卻又覺得并不等了許久,隻是忽然想起那一通電話,她怕信件拆開來,有孫曼琳不如意的消息。

李文樹遞到玉生面前來,玉生卻隻收到三封,仍然沒有孫曼琳的信。

面上是她爸爸的信件。玉生一字字閱過,信上寫道:“吾女玉玉,見字如面。南京初雪已下,天氣冰冷,夜間輾轉時總怕你與我一樣冷,于是爸爸做了兩件外衣,寄一艘外貿船為你送去,若你收到,請記着穿,如今愛喬無法再為你謹記。冬至将近,細算日子實際你離開不久,若不細算,總以為已有一年半載不見你,見與不見不要緊,我隻願你身在上海,無病無災。想必金銀不會短缺,但若有不得已之事,不得已之時,務必即刻寫信與我。”

愛喬的信仍然短的很。

仿佛是一字字湊出來的,在南京時她便常說自己的字很不好看,因此不常寫字,見了面才會有說不完的話。于是信中最後也隻問一句:“您什麼時候回家?”

玉生望向李文樹,他不知為什麼這樣乏,又閉上了眼。

白色的車簾飄拂了一下,忽然間驚天動地得亮起來,一聲雷鳴響徹過去。一切重又歸于晦暗與寂靜。

袁瑞先生的來信上卻寫了許多許多,無關她的南京也在他的信中,使得她可以短暫地窺見初雪下之後的太平南路,河水落成雪白的秦淮河,和那一間流動的馄饨攤子。他的信也仿佛從不是寫給玉生的,但玉生看得很好,如同看袁瑞先生寫的書,瑣碎但不無趣。

一頁頁翻來,寫到做冬裝的人來往她爸爸的綢莊,寫愛喬瘦了、高了一些,寫他自己又還了一些欠款,寫他年前要再回北平一趟,繞走一圈,又寫到他在碼頭前的客運生意。零零散散地寫:“二十三日,那是客人最多的一天,拉了七趟,其中一趟是去奔喪的——”

“你猜奔誰的喪?”

玉生久久地,翻不過頁。

終于翻了過去,末了,信上寫道:“是邬季,原來他三天前病逝了。又聽金小姐離開南京去了廣州,離開後她收走了你父親在新街口的另一塊租地。至此,玉生小姐,我已将你心中之事細細說與你,一切安好,願你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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