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姨太太見了她,以為自己死了。這倒不假,從前她唱曲時,許多曲本裡都這麼一段,死了的人才能見着活着的再不能見到的人,但怎麼是李太太呢——她想。如果是這樣,她應該要見到天霖呀。
玉生喚了喚她,道:“蘇太太。”
然後,蘇姨太太幡然醒悟,自己已有許多個日子不被叫做“蘇太太”。鴻生死了之後,更沒有人這樣叫,她想拾起過去的名字——紅蓮。重上了船,多數人嫌棄她年歲大,她總是一朝晴朗一朝風雨這樣過着,忘記新年已經過去了。她身上穿的還是趁新年廉價時買的新棉布,有人說有朋友要來拜訪她,思來想去,怎麼也想不到是李太太。
玉生追着她,道:“我隻是要問一句話。”
蘇姨太太仍然往裡間走去,沒有燈火,多數時間,做了廚房,年前鴻生活着時,常在這兒為他煮藥。她在角落的箱上睡着,裡面的一切都為了鴻生的病賣完了,但所幸箱子賣不出去,她将最後兩隻箱子拼在一起,做了床,蓋着蘇鴻生留下的最後一件羊絨外衣,那一條沾了病,破了洞,也賣不出去。
她停在她這一張床前,仍背着玉生,道:“李愛藍見過我了,我也早同她說過。若是要我的命,不嫌它沾了一身病,就拿去罷,如今我活着都艱難,拿什麼錢來還她?她是敗了許多錢,難道是我賺了她的麼,天南地北追着我,我不如替了人,被炮轟死算了。”
玉生忽然問道:“你的孩子,天霖呢。”
她如實回了話道:“托了美玲,送到武漢去——她如今也自身難保。我想,自她去了武漢後,你也沒有見過她了,如果你有機會見到她,勞煩你問她,天霖還活着沒有?”
玉生道:“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問。”
她冷笑道:“要是死了能托一個夢,我便去問了。”
玉生眼見她跪坐上那兩隻箱子,仍以瘦得幾乎沒有一點肉的背脊向着自己,而面着牆土,點了燭,紅影中窺見,她在吃,吃一點點面屑,喝一點點水,珍馐美味一樣吃着。玉生覺得蔣太太家中那一天越來越遠地過去了,這樣長,長到幾乎不像是這一生發生過的事情,她最後一次見到馬太太,又是什麼時候?如果不是她此刻提起美玲,也許,玉生會忘了,世上還有蘇美玲這一個人。而懷毓送給她的那幅字,早在去北平之前,被她封存在箱子之中了。
她等着她,喝完了水,似乎是佝偻着身,就這樣睡過去了。玉生等到她屢次睡去又醒來,最後終于在她看似清醒時問了她一句道:“你知不知道,愛藍去了哪裡?”
由血和食物混成的嘔吐物,像一片巨浪,忽然從她胃裡頭狂湧着——已依附上她那已經失去光澤的頭發。然後她回了話,搖搖頭。見玉生要走,她又喚住她,道:“要是我死在這兒,你——李太太,你能不能借些錢給我?”
玉生取出身上最後一張現錢,放在燭火前,卷成一條煙筒似的,如果她着了魔,索性拿起來抽掉,度過生命中最後快活時刻。紅蓮卻出了門,如今也該叫做紅蓮了,喚了最後一個見到她的人,向他說道:“你拿着這些錢為我買塊草皮。”
他卻回話道:“早就買不到了啊。”
紅蓮道:“那這些錢給你了,你去找些柴和火來,像燒死我丈夫那樣,今晚我死了,就把我燒掉吧。”
他照做了。但紅蓮是在第二個夜晚才死去的。
玉生順着戰火稍平息一點的地方,找到了最後一個見到李愛藍的人,她問玉生道:“是不是一個高的,白的,美麗的瘋女人。”
玉生想,那也許就是旁人眼中的李愛藍。于是,便應了聲。
這間旅店的太太冷笑道:“她住了我的房間,起居吃食一律要最好,最後要付錢,卻隻能拿出一半還我,如今國運艱難,我如何計較?何況那隻是一個瘋子。”
玉生道:“她欠您多少錢?我還了您後,您告訴我,她去了哪。”
她立即收了錢,随後,指了一面窗子,那是東邊。她隻是說道:“那天晚上,她說她要回家了,其餘的錢會盡快寄過來。這麼些天過去了,希望她還活着呐。”
玉生尋求無果,最終卻是在一個同樣染了病的女人口中得知了李愛藍的去處,這不得不說是另一種“同病相憐”罷。
蘇州細雨連綿,漫天的病毒在空中缱绻纏綿,到底有多少人得了病,誰也算不出來,再說死了多少人,那更是無法統計的數目。玉生終于向攤販買了一把傘,撐着走,但沒走多久,就被潮濕的空氣融掉了,那是漿糊的傘,太平年間觀賞最佳,今時今日拿起來遮擋風雨,薄過紙屑。
又花費不少錢财,隻為找人托一封信件回上海,玉生雖不知可不可靠,心裡想起李沅,就有了非這樣做不可的念頭。她寫到末處,還是想起李文樹來,他的新衣服穿了沒有?生育後才明白,結了婚于女人來說就是第一場生育,男人如果不是稱職的丈夫,便要成為女人的第一個孩子。前幾年不懂得,如今見他種種行為才明了,她憎恨他麼,不至于。誰不是這樣,與另一個男人結成婚姻,未必有不同下場。想到他,又想起愛藍來,這世上最相似的兩人——仿佛都患了病了。
文藍見玉生如約來了,道:“你帶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