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元君或許知道這尊彩雕不一般,本來是要往别處去,偏為它停留。
她在地上畫滿一圈不知道什麼東西的符文,将彩雕擺在中央,又施以舌尖血。刹那,廟内無風自動,破敗的廟門嘎嘎響,“嘭”地一聲,彩雕裂出一道縫。
一個男人從彩雕裡飄出來。
妙元君聚精會神地觀察男人的虛影漸漸凝實,一個身着鶴氅的男人形象鮮明起來。
他先是呆呆地睜着一雙無神的眼睛,妙元君沒放過他任何舉動。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有了神志,生疏開口:“你,是何人?”
“算是和你來自同一個地方吧。”男人醒後,妙元君就對他失去了興趣,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誰知男人擋在她面前,“走,帶我。”
妙元君繞開他,頭也不回:“你已經自由了,我還有自己的事。”
“我跟着你!”男人再次攔住她,認真道,“我記憶不全,很危險。”
“我也不一定是好人,跟着我也危險。”
男人不依不饒:“你長得像好人。”
妙元君蓦然展顔,眉目疏朗,縱使她不算一個傾城佳人,但這股蘭草風流依舊讓人心曠神怡。男人盯着她的笑顔,笃定道:“你看,我就說你長得像好人。”
“你要跟着我的話,我不保證你過什麼日子,風吹雨曬都是平常。”妙元君半開玩笑地想要勸退他,但她說的也是實話,她修的道必須體會浮生三千萬象,其中樂趣,對别人而言或許是艱辛。
男人很堅定:“我既跟了你,自然你如何我就如何。”
妙元君不再拒絕,權當長途旅行中多了個伴,“既然是同伴,總得有個稱呼,你可以叫我花妙人,可你總該告訴我你叫什麼吧?”
“名字……”看他皺眉苦惱的樣子,妙元君就知道這人肯定連名字都忘記了,但她沒有提出替他取個名字,而是耐心等他,“名字,我不記得我的名字了,但——謝天地垂憐,幸與君相識。”
刹那間,豁然開朗,他笑靥如花,眸中似春光潋滟,一片清和美好,“就叫謝緣,謝你我相逢之緣。”
妙元君呆滞了下,贊美道:“你看起來一般,但笑起來很好看。”
謝緣輕皺眉頭,低聲道:“這好像不算贊美。花妙人,這個是你的真名嗎?”
“當然不是。”她大步流星,踏入明媚柔和的光裡,把陰暗破敗的山神廟甩在身後。
謝緣跟上去,飄在空中才意識到不對,落在地上陌生而熟悉的觸感又讓他新奇。他已經記不得多久沒有這樣踏實地站在地上。山風送來一陣花雨,粉色小花落在她肩頭,綴在她發間。
他随口問花雨中的那個人:“為什麼是花妙人?”
山間清風徐徐,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她置身其間,仿佛天生就屬于其中,自由且恣意。
“因為我喜歡花,花也喜歡我,我又是個妙人,當然就是花妙人了。”
這種半開玩笑的回答,本來是敷衍的,但聽在謝緣耳中,他隐約明白了花妙人,那是個什麼樣的妙人。
“阿妙,我給你編花環吧。”他小跑上去,與她并肩走,言笑晏晏。
“你被關裡頭這麼久還記得編花環?”
“也不是什麼都忘記了。就是身處一片黑暗,不吃不喝不說話,我也記不得多久了。”
“話說得挺順溜,看來沒多久。”
妙元君和謝緣的這段旅程有點長,從山間到小鎮,從小鎮到大州,一路上,妙元君的身邊都有那個叫謝緣的男人。
她并沒有特意去找某個地方某個人,随遇而安地向南走,從山林到沙漠,到滄海,再到雪山。她也沒有特意去做什麼,救下一隻貓,救下一個人,隻是去解救她看到的。她喝過粗茶,也嘗過珍馐,在荒野圍着火堆和人跳舞,在金滿園和人喝酒射箭。
幾乎所有人都喜歡她,所有人都會被她折服,她在凡塵界的朋友,從一個,到全天下。她可以和乞兒同吃,也可以和文士共遊,既知下裡巴人,又懂陽春白雪。
而謝緣,隻要是凡塵界的記憶裡,幾乎都有他的身影。他像一個影子,看她遊曆山川,看她名滿天下,看她羁絆萬千。妙元君身邊的朋友從不孤單,但她從未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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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裡,小石榴忽然有些明白妙元君這個人了。
“小道士,她好厲害呀。”她的視線無法從那個清風郎朗的人身上離開,妙元君是個像風一樣的人,像風那樣自由,那樣灑脫,強大且率性。
然而這樣的人,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隻能被關在一尊小小的彩雕裡,沒有自由,沒有自我,被時間消磨。
冼灼沒有及時給小石榴回應,良久才道:“我想起她是誰了,她是皖真人的師妹,天極的萬象妙法元君。皖真人在入法宗前,曾是天極三仙之一,而妙元君,正是三仙中的萬象。傳聞萬象妙法元君,在三百年前銷聲匿迹。”
三百年。
小石榴蓦然睜大瞳孔,那妙元君被關了多少年?一個人三百年不吃不喝,不言不語,置身一片黑暗,是會瘋的。
“小石榴,你有沒有注意到,謝緣出來的時候,他的周身沒有黑氣。所以元君所受的折磨,可能不是那麼簡單。”
小石榴不知道萬象妙法元君是誰,但能被稱為三仙,肯定很厲害,那樣厲害的人也會被囚禁在一尊雕像裡,她喃喃道:“是怎樣的東西才可以囚禁她……”她沒問那雙眼睛,又是怎樣變成空洞。
冼灼無法回答她,被關在彩雕裡的隻有妙元君,那謝緣呢?接下來的記憶,他就看不見了。
夢境主人的深層記憶加了一層鎖,若是強行打開,元君會受傷。
但若是不知來龍去脈,冼灼無法救她。
他低聲抱歉:“對不起,元君,需要你受些苦了。”
好在元君如今虛弱,否則冼灼能不能揭開記憶枷鎖還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