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碎了。
在祝無虞的眼中,周遭的一切,包括那個瘋老道都如一盞擲地的瓷瓶一般碎裂,炸起的碎片穿過他的身體,也将他帶回真實的世界。
天亮了。
灰白的光線與一片白茫茫交織,他透過門窗,看見了雪,以及雪中那抹紅色的身影。他全然沒了姿态,狼狽地奔向那個身影。那樣熱烈的紅色,與夢中少女的顔色重合,他忽然生出了膽怯,此時此刻,他竟然祈盼那幅畫依舊沒有臉。
他的手頓在空中,但面前的女子轉了身——多年來夢中的霧散了,他看清了那張臉。毫不意外,卻無欣喜。
比夢中更加成熟的、褪去了青澀的女郎,正清晰地映入他的眼簾。
她平靜地與他對望,他分明有諸多疑問,但隻敢緊握雙拳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似乎那些話一出口,他心中最後的一絲僥幸也會斷裂。
“看——”她指着天邊,那裡有一輪淺淺的日輪,淺到無法感受到它的溫度,“天亮了,我們該回去了。”
回去,那之後,他們的交易完成,再無幹系。
他生出了勇氣,抓住她的手臂。“夢中諸多,你我之間,是真是假?”
“無論是從前的夢,還是現在的,于你而言,都沒有意義。夢,隻是夢。”
“我在夢中見過一個人,名為冼灼的男人。我與他,又是何關系?若我與你無關,又為何夢見你,若我與他無關,又為何看見他的過往。”
他的手掌收緊,氣勢冷冽嚴肅。
有時候,歲禧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人總是糾結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就像祝無虞,無論他夢見了誰,但那些虛無缥缈的東西對他的人生沒有任何幹涉,但他卻向她尋求一個答案。
“冼灼啊,他是我愛的人。隻是因緣巧合之下,他的神識落到了你身上,你看見的一切,都是他關于我的回憶。”
“噢,當然,這對你沒有任何傷害,你那孱弱的軀體就多虧了他修好的,就當做報酬,你不用在意。”她自認回答地很誠懇。
“或許你對我産生了誤會,但那全是因為你的身上還寄存着我的一縷神使,所以你才會對我産生親近。祝無虞,有很多人會喜歡你,若你覺得困擾,就多看看她們。”
“你是為他而來……”
祝無虞心中生出了難以言喻的惱怒,他蹉跎的九年都成了自作多情。他因為她困頓其中,不見清明,但他的執着,他的愛恨,對她而言毫無意義。
“……毫無意義,呵,毫無意義……那我白白浪費的九年算什麼?!”
她疑惑道:“你得到了健康的身體,我也送了你一場美夢,雖然結局不圓滿,但你并沒有失去什麼,你還有什麼不滿?”
“你是妖!你不怕我說出去。”他聲音滞澀。
“這個啊,”她笑了笑,“你說不出去的,等我們交易完成,你就會忘記這一切,包括那些夢,然後你就可以回到普通人的生活。”
什麼?!他瞪大眼睛,難耐憤怒:“你憑什麼!”
“祝大公子,我印象中你是一個很有涵養的人,不要露出氣急敗壞的樣子啊。”她掰開他的手後退一步。
他終于意識到,短壽的凡人與妖之間隔着天塹的差距,他們的思想、見識、認知完全不同。天生地養的樹妖不會困于凡人的倫理綱常,不會囿于凡人的道德禮法。
雪真的很冷,白茫茫之下,他幾近失明。看呐,他們身體的構造也截然不同,凡人的身體那麼脆弱,強大的妖族可以輕而易舉地殺死他,甚至她隻需要将他丢在這裡,他就會悄無聲息地結束短暫的一生。
他渾渾噩噩苦尋真相,最終不過庸人自擾。
“好啊,”他平靜下來,就連他自己也想不到他居然可以這麼容易地就接受事實。他眨了眨眼睫,浸潤眼中的澀意,“隻要你送我回去,我們的交易完成,屆時你拿走想要的東西。”
“嗯,我很開心你這麼明事理。”
祝無虞剛退卻的酸澀又湧上眼眶,他失聲質問:“你們妖,是不是根本沒有感情。又談何愛恨。”
這話在歲禧聽來無異于挑釁,但他緊接着道:“或許你真的愛着一個人,但無論喜歡你,還是被你喜歡,都很傷人呢。”
他自嘲地勾起嘴角,歲禧蹙着眉,一路上再不與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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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腳下,葫蘆正翹首以盼。
遠遠瞧着他們,他興奮地朝他們招手:“公子!這裡!”他對着上天雙手合十,默念感謝天感謝地,他家公子好在手腳完整地回來了。
但可惜,歸來的兩個人顯然沒有重逢的喜悅,也不想與他寒暄問好。他家公子面色沉冷,冷冰冰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