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時落葉,飄若萦絮。
大晛國都建康城南,秦淮河岸,秋意将丹楓與烏桕染得朱紅绀赭,此時節正是城中秋意最濃之時。
兩岸酒家點起琉璃紗燈招攬客人,缥缈燈影映照着楓丹桕赤,燦若霞色。
在一片明媚如斯的秋景中,幾乎沒有人注意到睡在草垛旁的一個瘦骨嶙峋的病人。她穿着極單薄的衣衫,閉着眼睛正陷入昏迷。
就像被人當胸踹了一腳,病人大喘一口氣從昏迷中舒醒,在涼爽的秋風中出了一頭熱汗。她衣衫破爛,長發裹在巾帽裡,幾乎不辨男女。
這是她流落建康城以來的裝扮。天子腳下繁華萬千,道路兩旁卻仍有無家可歸的野乞丐。她在道路旁乞食,戰戰兢兢,為了免受欺淩,隻能費心隐藏身份,扮作男子。
這是秦淮河南岸最大的草市,三教九流混迹,牲口嘈雜。她在等一個人,那人說他是謝府的家人,要給主家物色一個飼養牲畜的小厮。
晌午時分,一個步态穩重、蓄着胡須的中年男人匆匆趕來,走到女子身邊問:“你就是昨日指出龍駒病竈的人?”
“正是小人。”
“你跟我來吧。”
女子跟在男人後面出了草市,來到秦淮河北岸的謝府。
龍駒是昨日謝府家人牽到草市來尋醫的一匹名馬,膘肥體壯,渾身棕紅,四蹄毛色卻白如踏雪,一看外觀就知道是不可多得的神駿。
那家人正和馬販子交談時,女子一眼看出這匹龍駒生病的原因。這匹龍駒來自天山地區,那萎靡的樣子多半是因為離開天山日久,喂食的馬料裡缺少了天山的礦物,那肥壯的膘已經失去了神采。
謝府層樓疊榭,畫棟朱簾,她被帶到總管的小廳上。總管問她:“依你說來,非要将龍駒牽回天山才能有救?”
“不用非得這樣,隻需找來天山麓的礦石供其舔舐,不日即可恢複。”
總管看她不像說謊,轉身吩咐人去找天山礦石去了。
“把你的名姓報上來,你來自何門何氏?”
“小人李秾,是邊陲販馬的農戶,無親無族,父母已于年前病逝。”
她盡量平靜地說完自己的身世,話說出來就像針紮進肉裡一樣疼,但她剛剛昏睡醒來的身體已經有些麻木了。
傍晚時分,總管問清楚了李秾的身份,決定讓李秾在謝府留下,在下人居住的廂房給她騰了一個房間,讓她暫時負責照料龍駒。
元慶三十一年的深秋,馬販子李秾在顯赫的謝府謀到一份差事。謝府總管有見過世面的眼力,在草市時就看出她是女子。為了方便照顧龍駒,總管交代她以男子裝扮行走,不得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
分給李秾的是一間閑置的柴房,李秾不管裡面有多不整潔,先倒在鋪上睡了一覺。她已經很久沒有躺過像樣的床鋪了。流亡建康以來,她幾乎每日天地為席。蹲在建康草市的那些乞丐吃飽閑暇時就喜欺負弱小,因此李秾每天過得提心吊膽。
李秾終于舒服地醒來,遠遠聽到府裡正廳傳來飲宴的喧嘩。算了算日子,原來今天正是重陽節。
什麼節氣也跟她沒關系。李秾合上衣服,在門房那裡報備了一聲,從偏門信步繞到了謝府前的通衢大街。
想來是因為重九,宮中取消了今日宵禁,所以今夜的建康城遊人如織。
李秾随着車水馬龍往南閑走,被遊人一路推到了人群最是熙攘的秦淮河朱雀大橋處。河上密密麻麻停着畫舫,雜着香味的河風将遊人籠罩其間。
這香軟的河風真讓人熏熏然,她走到一處臨河的欄杆,仰着臉,閉上眼睛長長呼出一口氣,此時她又沒有那麼想死了。
要不要去死,随爹娘一塊兒去吧?這是幾個月來一直盤踞在她心裡的念頭。
她投過一次水,被人救了起來。用鋒利的瓦片割破過腕子,可是,太疼了。疼得她猝不及防淌下淚來,哭着遲遲不敢再割最後一下。
真的太疼了,有沒有不疼的死法?她一路昏昏睡睡,醒了就想這個問題,一路從邊陲小鎮流亡到天子之都建康城。
這就是爹來過一次,一直念念不忘的建康城嗎?那麼在餓死之前,她倒是可以盡情飽覽建康秋色,等到了黃泉路上,慢慢跟爹說。
不過目前她暫時不用擔心餓死的問題,晚飯時分總管讓人給她端來一份飯食,謝府下人吃得比邊陲小鎮的大戶人家還好。
“将乖比翼隔天端,山川悠遠路漫漫,攬衣不寝食忘餐……”遠遠有清麗婉轉的歌聲從高處傳來。
朱雀大橋不遠處,京城名館鶴鳴樓臨河而建,雖然以樓為名,但鶴鳴樓卻大得像是一座九重宮殿。
李秾的爹二十歲時來過京城一次,此後一生都對鶴鳴樓的歌舞念念不忘。
“雙鶴俱起時,徘徊滄海間。長弄若天漢,輕軀似雲懸……”那樓内的歌聲就像來自天上,千回百轉,如夢似幻。
李秾擠在人群裡,一時聽得醉了。
秦淮河北岸酒家的奢華雅間裡全都坐滿了休閑尋歡的達官貴人,普通小民隻能簇擁着在樓下,遠遠地聽一首天上人間曲。
李秾努力向人群擠去,争取再靠近一點那在臨水而建在半空中,站滿漂亮舞姬的樓台。
與此同時,秦淮河往北十裡,宮城南掖門附近的刑部大牢前,正緩緩走出一個略顯羸瘦的身影。
另有一人穿着戎裝站在門口,身姿挺拔,遠遠看着從天牢裡走出來的人,聲音蓦地一哽:“君刃,你……”
一個尖利的聲音宣道:“陛下有旨。”
那削瘦的身影,戎裝将軍及随行人員聽聲都原地跪下。
“趙執聽令,五月太廟失火遭竊,爾有失職之罪,以緻我大晛祖宗蒙辱,今大理寺已查明縱火案始末,念大将軍趙釴驅敵護境有功,特免爾罪責,以慰将軍之勞,以安國士之心,今仍令爾官複原職,爾其勤懇敦勉,謹言慎行,以贖己罪,欽此。”
趙執将額頭觸在堅硬的地磚上,朗聲道:“趙執接旨,謝陛下隆恩。”
來宣旨的内宦扶起趙執,從懷中掏出幾粒金黃色的橘子遞到趙執手裡。“這是臣出宮時陛下命臣在宮門口摘的,味甘清甜,特賜予郎君。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