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道兩旁戒嚴,連人聲嘈雜的秦淮河畔都被注入了一絲緊張,行人惶惶地進入酒家,随即匆匆把棉簾關閉。整個建康城都感覺到了大事發生前的凝滞,在惴惴地等待着風波到來。
李秾去了一趟東市,去尋那位會教人認字的算師。攤上人去攤空,聽說算師已經離開建康了。李秾很想去橐駝廟看一眼,但是不敢妄動,怕被人發現,從而發現趙執。她也不知道趙執還在不在橐駝廟裡,如今準備做些什麼。李秾雖是小小女子,可這些天來朝廷發生的事她已知道大緻,城中如今的不安與謝赓和趙執都有關。
謝赓令管家送走老夫人後,幾乎整日在外面忙碌,很少回府裡。有一天他來書房,李秾看到他滿臉憂慮。看到她靜坐讀書,似乎也想坐下來歇息片刻,但随意翻開一篇簡帛後又急匆匆地離開了。
李秾有些不忍,但是她什麼都不能說,她答應過趙執的。
臘月二十是欽天監選定的日子,此日天地蕭肅,宜法天時行義道,施刑法殺戮之事。趙釴、慕容氏及一十二名從犯定于此日處斬。
趙執在前一天見到了交州來的商隊,這支二十人的商隊隻知東家是元骥,此時才知道,商隊屬名揚天下的大将軍府所有。趙執和商隊反複确認他們秘密離開建康南下的路線,将商隊安排在鶴鳴樓。
靳氏兄弟招募的數十江湖好手和元骥所領的十七靖安輕騎,已全部集結于橐駝廟中待命。
三十歲的元骥雖然這些年南下北上,更是經曆戰場殺伐,但對明日的事依然感到茫然。他不能不認同趙執的計劃,但此時心裡卻五味雜陳。
趙執和所有人推演了數遍明日行事的地點和路線,回頭看到元骥放空的眼神,問道:“元骥,你對路線尚有疑慮麼?”
“郎君,我将心中的話說出來,是愧對你和大将軍,可不說,元骥此後日夜難安。”
趙執看着他:“你說。”
“郎君,明日既定了太子監斬,一路上禁衛官兵不知有多少,元骥絕不貪生怕死,但郎君你……明日生死未蔔,你是趙家唯一的血脈,大将軍本讓我務必護你從此遠走,明日卻隻能看着你去冒險……”
元骥突然抱拳跪在趙執面前,“郎君,你今夜就離開建康吧!明日由我帶他們去行事,這些好漢個個身懷絕技,元骥一定拼死,博得将軍和夫人一線生機!”
油燈之下,趙執淺淺地浮起一個笑容,“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母親即将無辜遭刑,我怎麼可能在今日遠走。元骥,我既已決定行事,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知道你痛惜我的性命,但父親和叔父都為大晛而死,假若我明日血濺街口,也算是全了趙家的傳統。”
“元骥,明日不能成功,大不了身死刑場。總之我絕不束手,将命運交之于他人擺布。”
元骥跪在地上,看着跳動的燈火下趙執的臉,那面孔一半向燈,一半覆在陰影裡,顯得年輕而寫滿固執。
“元骥,你的苦心我明白,但你不必再勸我。也無須再有疑慮,明日背水一戰,我與你,與大家同生共死,這是我的榮幸。”
元骥終于再也說不出話,哄着眼眶将視線移向了夜色沉沉的窗外。
趙府書房的窗外,謝赓從寒夜的巡防營匆匆趕來。謝府下人已經被遣走大半,府裡黑沉沉的,隻有書房處亮着燈火。
“李秾,你現在去收拾行李!我給你準備一些資費,明早天曉,你即刻離開建康,回你的家鄉梁州去吧!”
李秾慌亂地站起來:“将軍,發生什麼事了?”
“明日城中,恐有大事發生,我……府中可能也會受到波及,府中下人大半已經離開,為周全計,你也趁天明離開京城吧。”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李秾一下子不知該如何接受。要她就此離開京城,回到梁州去嗎?可是,她想起梁州心裡卻一片茫然。
“将軍,李秾想懇求你,讓我留下。”
謝赓看李秾依然裹得厚厚的像個棉墩子,眼眶裡泛着淚花,滿臉惶恐,一瞬間有些心軟。
“李秾,謝府明日恐要卷入城中風波,此時已不适合留人了,你還是走吧。”
李秾想起那些哀鴻遍野的畫面和逝去的父母,一時呆在原地流下淚來。
“我給你資費,你明日出發,走官道,如果不願回野川鎮,在梁州城中也可謀生。”
更多的話,謝赓不能跟李秾說。眼前這個少年自入府以來,讓他心裡頗有好感,因此為了他的安全,他特意來叮囑他明日離開。
“将軍,謝府一定會受到城中波及嗎?”
“嗯。”
謝赓隻答了一個肯定的鼻音,他不知道明日會發生什麼,他更加不确定明天自己會作何決定。
“你必須離開。留在府中,有可能會危及性命。”
李秾心裡猛地一驚,她從謝赓沉重的眼神中察覺到,明日的風波非同尋常,謝赓可能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她此時留在府中隻能是他的累贅。
想到此,李秾默默将案上那卷還沒讀完的帛書放回架上。
“既是如此,我聽将軍之命,明早天一亮就離開。”
謝赓看她應允,便說道:“李秾,你雖出身平民,但刻苦讀書如此,你多多用心,日後或可在州府謀個職位。”
李秾雙膝跪地,淚流滿面,“李秾拜謝将軍搭救收留之恩。”
謝赓沒有再說什麼,扔給李秾一個包袱,大步離開了。
天色将明時,一個裹得厚厚的身影從謝府中走出。李秾背好包袱,回頭看了一眼将軍府,之後急急向城門走去。
元慶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決刑日。
城中淅淅瀝瀝下起小雨,直至巳時仍沒有停歇的迹象。這本是欽天監算好的日子,今日大晴,可決犯人。雨滴落在幾位監正的心上,如同地獄鼓點。三位司監,沒有人推出來今天會下雨,這詭谲的異常令人心驚。
巳時一刻,兩位死刑犯從刑部大牢中被押出,押進囚車。
雨越下越大,可太子殿下親自監斬,沒有人敢說停。下雨也并未影響城中居民的好事之心,觀刑的都民從刑部大牢起就一直跟着囚車,一路上人越來越多,把道路圍得水洩不通,禁軍出動,艱難地開着道向東市行進。
雨勢加大,巍峨的建康城仿佛籠罩在雨幕裡。與此同時,太初宮中,卻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皇帝陛下從昨日起便陷入昏迷,短暫清醒的時間隻傳了身邊的内侍和兩位太醫在榻前侍奉,并傳令不得洩露暖閣中的一切消息,此外大多數時間都在昏睡。閣門緊閉,皇後及後宮嫔妃都被擋在暖閣之外不得探視。
當竑王和祯王一起出現在暖閣之外時,守門的内侍暗暗吃驚,心中忐忑起來。
他上前躬身見禮:“二位殿下,陛下今日在閣中靜養,吩咐不見任何人。”
但是竑王和祯王聽過之後,仍然站在原地并未離去。
三位欽天監司監心驚之際,兩輛囚車已在雨中行過禦道,轉入前往東市的斜街。
當朝太子皇甫承疇騎馬走在隊伍之前,突然人群之中出現一陣騷動。他聽到動靜策馬回頭時,一群青衣人已沖向囚車。
刑部侍郎首先反應過來,大喊一聲:“有暴徒!有暴徒劫囚。”話音剛落,被一刀砍在後背墜下馬來。
皇甫承疇大聲向四周傳令:“禁衛軍!維持治安,擒拿暴徒!”
今日禁軍調派了秋決時三倍的兵力随行,但斜街處空間狹小,禁軍騰挪不開,武力受限。
而沖出劫囚的人群無不身手敏捷,武藝過人。才不過幾個瞬息,有人砍倒囚車旁的官兵,砍斷了囚車和鎖鍊。
被囚禁多日的趙釴和慕容氏失去束縛,倒在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