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想不明白:“若想湊熱鬧,在外面與各部族一起飲宴歌舞多好,為何要喬裝奴隸進來?”
“人心萬象,衆生百态。”少年悠悠道:“‘老狼’在想些什麼隻有他自己知道,但多欲為苦,苦海無邊,‘老狼’的煩惱多半由貪欲而起。”
“小小年紀,說話卻像個老和尚。”“老狼”終究忍不住跟了過來,長長白眉覆蓋住的眼睛在雪霁和少年之間徘徊:“你的腿再塗下去,就要變成厚重闆甲了,怎麼,還想裝貴人讓人伺候?”
“好了。”雪霁适時起身:“我們可以繼續走了,大方向往南總歸沒錯。”
少年擡頭,透過參差披拂的橫斜樹枝望向星空,少頃喪氣道:“我哥說,夜晚很容易通過觀星辨别方位,可是天上的星星這麼多,哪裡分辨得出?”
“論觀星,要數漢人的太史令最擅長,不但能預測氣象,還能修訂曆法,這是我們西戎比不了的。可最基本的觀星辨位,下至骨朵侯、大當戶、大都尉、上至大将、谷蠡王和賢王,凡打過仗的就沒有不會的。”“老狼”目光閃動:“你哥是戰士?”
“關你什麼事?”少年讨厭“老狼”的猜探,卻又忍不住誇耀:“我哥什麼都會,論戎論漢論文論武,沒人比他更厲害。”
“知道了,你哥比大單于大皇帝還要厲害,可以和天上的神明媲美。”“老狼”以一種誇張的口氣諷刺道:“可你哥不在這裡,你還是不會辨方向,乖乖跟着走吧。”
少年不再說話,氣鼓鼓跟在“老狼”身後。
“找最亮的北鬥七星。”雪霁落下幾步,和少年并肩同行,指着天上星鬥描繪形狀,悄聲道:“就是那個,像不像舀酒的鬥?”
少年順着雪霁纖長手指所劃,認出了北鬥,眼中閃爍喜悅光芒:“看出來了!以前讀書看到‘北鬥星謂之七政,天之諸侯,亦為帝車’,一直疑惑怎麼能憑七顆星星就定四時,分寒暑?以為和皇帝以北鬥為禦駕一樣,都是古人的遐思罷了。”
“《甘石星經》神奇妙絕,可惜所傳不全。”雪霁笑道:“《鹖冠子》所述更簡潔易懂,‘鬥柄東指,天下皆春;鬥柄南指,天下皆夏;鬥柄西指,天下皆秋;鬥柄北指,天下皆冬。’可不就定了四時,劃分寒暑。”
“這些書不常用不好找,你居然都看過。”少年訝異:“你真是耆善的奴隸?”
“以前不是。”雪霁微微歎息:“我曾有過很好的老師,我的阿父極擅觀星,所以這些書都看過,也會辨别星宿。”
然而山中歲月已成不可追的往事,盲老離世,阿父阿母至今下落不明,家人團聚遙遙無期……雪霁的聲音逐漸低沉下去。
“識字真是大好。”“老狼”見兩人落在後面竊竊細語,便走過來擠開“智蛇”,笑着對雪霁道:“你已經教會他觀星了,從今以後教我識字吧。”
“怎麼這麼長時間?”“野豬”跑過來打斷幾人談話,“塗個藥而已,不知道的還以為生孩子去了。”
一句話三個人聽了都不舒服,“老狼”的鐵棍重重敲在“野豬”肩上:“廢話怎麼這麼多?一輩子的話都讓你說完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活不過今晚。”
矮身卸去鐵棍大部分力量,“野豬”還是疼得叫喚,邊揉肩膀邊道:“出手這麼狠,是想殺人嗎?我說你們這些人,還是快些走吧,這回放奴不同以往,若明天太陽升起時我們還沒走出迷途灘,恐怕比往年下場還要凄慘。”
按照以往,沒能在時限内走出的奴隸被視為神明厭棄之人,不但自己會被所在部族懲罰,子子孫孫也會永為賤奴,不得釋籍。
雪霁覺得“智蛇”和“老狼”似乎都和自己一樣,對是否能夠借助放奴脫離奴籍持一種可有可無的态度,也并不在意這樣的懲罰,但“野豬”是在意的,總不能讓他落得如此下場。
雪霁道:“嗯,我們快些走。我記得穿過這片林子,再穿過小石林和泥灘,就是入林的地方。”
“野豬”立刻道:“你記錯了,這樣走不到。”
雪霁一怔,來時地貌複雜,出去時隻要能與各處地貌一一對上,便可确認是正确路線,比她從阿吉勒那裡逃出來面對茫茫沙漠無所對照時容易得多。
怎會走不到?
雪霁道:“應該沒記錯,我……”
“我有地圖。”“野豬”截斷雪霁的話:“記性哪有地圖可靠?出了這片林子,往西是你說的小石林,那裡怪石林立錯綜複雜,幾乎沒人能走對方向;往東才是一片坦途,能夠最快走到出口。”
一個說往西,一個說往東,背道而馳豈能殊途同歸?
“老狼”站到“野豬”身旁,對雪霁笑道:“‘飛鷹’小姑娘,這就是你不對了。‘野豬’的地圖是他族人用曆次經驗換的,我們一直按‘野豬’的地圖走,順暢無比,連殺了很多人的兇手都追不上來。你确信你的記憶一點錯都不會出?”
“老狼”擺出的事實令雪霁一噎,她小聲嗫嚅:“我……我不是很确信……”
“為什麼要相信别人的話?”“智蛇”站到雪霁身邊:“當然是信自己。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