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灘頭,一堆堆盛大篝火映紅半個天際,烈酒烤肉流水般送到各處,胡笳鼙鼓喧鬧歡快,美麗的姑娘們穿着鮮豔的長裙不停旋轉,披散的長發随腳步飄拂,撩蕩人心。
每個人都想将自己的歡樂傳達至上天,讓天神降下吉祥賜福。
弦月在酒肉香氣和舞蹈樂聲中升上夜空,銀輝灑滿灘頭。
一片歡快熱烈中,唯獨以蛇為圖騰的部族異樣沉默,部族族長不時看看天上明月,又将目光投向灘頭密林,喃喃道:“往年這個時候,也該有人出來了……”
“族長,這麼久都沒人出來,會不會出了意外?那位小公子……”看出族長的擔憂,心腹湊過來道:“要不要派人進去看看?”
部族族長閉目思考片刻,睜開眼時已有決斷:“北齊魏氏交托的人,絕不能在我們手裡出現意外。”
以蛇為圖騰的部族族長經過一堆堆篝火,與各部族長打着招呼,直至耆善所在。
他右手撫住左胸,向戴着鷹頂金冠的木泰行禮:“天地所生、日月所置西戎大單于,神月已升至天空最高的位置,得到諸天神明賜福的奴隸卻還沒有一人走出迷途灘,此種狀況迥異以往,請大單于降下旨意,允許白馬勇士即刻進入查看。”
按照傳統,第一個在月光下返回的奴隸受到最多的神明賜福,其他在月亮照耀下成功回到出發地點的奴隸,皆被視為獲得神明賜福。
當第二天的太陽從東方升起,還沒有返回的奴隸就是失去神明庇護之人,他們的部族悻悻離去前會留下接應之人。
後來部族間明争暗鬥,有不少奴隸在放奴中身負重傷,不能動彈,白馬勇士又肩負起進入放奴地尋找那些沒能成功返回的奴隸,将之帶回的任務。
“急什麼,離太陽升起還有很長時間,美麗的月神還在挑選她鐘愛的凡人。”木泰舉起金酒杯豪飲而盡,大笑道:“挑選時間越久,越是神明的寵兒,今年的放奴才叫人期待!”
雪霁在堅實的懷抱中朦朦醒來,耳邊聽到潺潺水聲,還有“老狼”開開心心的聲音:“‘智蛇’那小子死得真是太慘了,被巨石壓成一團肉泥,白馬勇士進來都收不到屍。”
智蛇……
少年不屑、嫌棄、沉默、贊賞、驚訝、歡喜的種種模樣一一浮現在雪霁眼前,不管表情怎樣變化,少年的眼睛永遠幹淨明亮,直到一塊巨大的懸空石落下,煙消雲散。
是誰言之鑿鑿地告訴他:“不會突然落下來”?
雪霁的心髒像被攥住一樣又悶又緊喘不過氣,一抽一抽地疼起來。
和開心的“老狼”不同,“野豬”似乎對“智蛇”的死訊毫無興趣,聲音有氣無力:“你還是把‘飛鷹’弄醒吧,我們馬上要渡河了。”
極長的眼睫微顫,雪霁慢慢張開眼睛,一滴淚珠自眼角落下。
“老狼”鬼使神差地伸指挑起這滴淚,淚珠在月光映照下晶瑩剔透,宛如明珠。
“你和‘智蛇’今日才相遇,相處時間極短。”“老狼”舉着手指,看淚滴慢慢幹涸:“岩上巨石掉落實屬天意,‘智蛇’命該如此,與你無關,你為何要為他傷心落淚?”
“‘野豬’既然沒事,你們兩個渡河吧。”雪霁拭去殘留淚痕,起身欲往西行:“我要回去。”
鐵棍擋在雪霁面前,“老狼”皮笑肉不笑地“啧”了一聲:“回去幹什麼?你又搬不動千斤巨石。那小子被壓成肉泥鏟都鏟不起來了,就算你有通天醫術也救不活他。”
允允承載幹涸淚珠的手指,“老狼”指着眼前泛着月光的寬闊河流,對雪霁道:“不如和我們一起渡河,隻要渡過這河,你就不再是奴隸了。對不對,‘野豬’?”
“這是迷途灘所有河流中最寬的一條河,白馬不渡,算是放奴的邊界。”“野豬”聽從“老狼”吩咐,解釋道:“隻要渡過這條河,我們便會被當成放奴中意外死去、屍骨無存的人,死遁之後重獲自由。”
“現在渡河馬上就能自由,回去什麼也改變不了。”“老狼”白眉下覆蓋下的眼睛如鷹隼一般犀利。“你是聰明人,選哪個?”
“回去。”雪霁堅定道。
“不識好歹。”“野豬”冷笑:“‘老狼’,你對她太客氣了,這丫頭欠教訓。”
“老狼”揮舞鐵棍敲在“野豬”腮上,“野豬”慘嚎一聲,吐出一口血沫連帶一顆大牙,半邊臉腫得老高。
“這是給你的教訓。”“老狼”收回鐵棍,冷酷道:“沒人能命令我做事。”
又轉向雪霁淡淡道:“選錯了,重選。”
“還是回去。”雪霁深吸口氣,直視“老狼”鷹隼般的眼睛:“既然‘野豬’早知道死遁可以重獲自由,為什麼之前不說?一直假裝要帶我們正常走出迷途灘;每個參加放奴的人都有親人在部族為質,‘野豬’死遁不怕牽連親人嗎?你說‘野豬’蛇毒複發,非要我和‘智蛇’回來,其實并無此事。你們如此費心,不是為了走出迷途灘,是在放奴中另有圖謀,說不定……”
雪霁抿抿唇,不再往下說。
“說不定之前死掉的奴隸都是我們兩個殺的。”“老狼”哈哈大笑:“果然聰明!我就喜歡和聰明人說話。”
鐵棍橫在雪霁面前,“老狼”笑意加深:“聰明人,你猜我會讓你回去嗎?”
雪霁閉上眼胸膛起伏,平複心緒後轉身走到河邊,望着河水不言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