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時節，日長風暖，天色比春日更顯綿長。

齊長甯今夜依然宿在鳳皇殿，要與雪霁共進晚膳。

這是兩人第一次共膳，女禦十分看重，早早遣人取百合、沉香、蘭麝等香料熬制香湯，申時開始灑掃湯房，往浴池中注入熬好的香湯調和水質。待雪霁進入浴殿時，壁上宮燈透過輕紗投下搖曳光影，池中彌漫芬芳氣息。

宮婢随侍在輕紗外，女禦挽袖侯在池旁，為雪霁褪去中衣，扶/她踏入水汽氤氲的池中。

嬌嫩瑩白的肌膚，吹彈可破潔如初雪，隻肩下有幾處猙獰傷痕，破壞了造物完美。

女禦對白绫之上的血迹存有疑慮，恐日後惹出大事，趁雪霁沐浴身心最放松之際，狀作不經意般感歎：“縱我為女子，也會為殿下的美神魂飄蕩，隻這幾處舊傷令人惋惜。”

雪霁聽了女禦恭維，并不接傷痕話題。

“世上堪配殿下美貌的，也隻有大齊天子了。”從玉瓶中倒出一抹用皂莢、菖蒲、白芷熬煉的發膏，女禦仔細塗抹在黑如鴉羽的秀發間，指腹緩緩按揉：“齊宮女官說陛下經曆大大小小百餘戰，戰無不勝卻從沒受過傷。屢經戰陣豈會無傷？我不信，與她們打了賭，還請殿下賜教真假。”

女禦的聲音中滿是好奇與不服，雪霁閉眸享受力度恰好的按摩，嘴角不覺微微上揚：“女禦輸的賭資，便從賞錢中取吧。”

昨夜齊長甯和衣而眠，雪霁并未窺見全貌，但一年前在齊都小院，齊長甯曾赤露上身，用井水沖洗救火時蹭上的灰污。清晨陽光下，水珠順着齊長甯勁韌的薄肌滑落，肌膚光潔無痕，未見一絲傷疤。

雪霁神色放松語調随意，唯有親眼見過，方能如此笃定。女禦原本心中尚存的一絲疑慮，随之散去，為雪霁敷上以蜂蜜、玉容散調制的面脂。

厚厚面脂遮掩放松神色，雪霁閉着眼睛，心下了然：大齊宮規如軍規，大齊女官絕不會和女禦賭論天子的傷痕，女禦此言是在試探。

雪霁不在意女禦想探究什麼，隻是再一次清晰意識到：偌大齊宮，她隻孤零零一個。

與齊長甯共進晚膳，比雪霁想象中容易。

不知是遵循“食不言”的古訓，還是軍中習慣，齊長甯用膳安靜，飲食簡單克制，每道菜吃得不多不少，看不出偏好。

因齊長甯要在鳳皇殿晚膳，尚食署早早請示過菜品，雪霁那時并無食欲，随女禦要了幾樣南朝風味的菜肴。

及至晚膳，雪霁還是無甚胃口，在大量葷食中隻挑幾樣精緻的清淡素馔慢慢吃着，陪齊長甯用膳。

齊長甯放下長筷，目光落在雪霁面前幾乎未動的膳食上，關切道：“不合胃口？”又道：“想吃什麼？讓尚食署送來。”

雪霁也放下長筷，搖頭道：“不想吃。”

齊長甯望向女禦，女禦立刻低首回道：“公主殿下素性少食，喜好清淡，晚膳向來适量養生。”

齊長甯目光微微一頓，雪霁在齊都小院做雞湯馎饦，和住在甯王府時，食量都很正常，與清淡菜肴相比更愛葷食，今晚第一次與他正式共進晚膳，卻興緻寥寥，食不甚進……

齊長甯不再勉強，讓人撤了晚膳。

雪霁接過女禦遞來的瓷盅，親手奉至齊長甯面前：“義姊遣人送來補品時，特意叮囑臣妾，陛下習慣在晚膳後歇息片刻，再飲用牛乳。”

齊長甯接過瓷盅，微微笑了一下。

明晃晃的燭火給他的臉部輪廓鍍上一層暖橘色的光，眉骨分明，眼周落下淺淺陰影，鼻梁高挺俊雅，下颌線清晰冷峻，微笑起來卻分外溫柔。

他看着雪霁，聲音溫柔得像夜風：“今日尚有許多政務未完，朕要在鳳皇殿批閱奏折，恐至深夜。若困了自去睡，不必久候。”

看來今夜也無需侍寝，雪霁心頭一松，整個人都不覺輕快了幾分。

她依照女禦教導，取來一襲寬松柔軟的直身深衣，輕聲道：“陛下辛勞，換上這件深衣更舒适些。”主動上前為齊長甯更衣。

似被燭火映亮，齊長甯眼中微光浮動，他放下瓷盅起身，伸展雙臂由雪霁服侍更衣。

女禦躬身率宮婢退出，寝殿之中隻餘二人，燭光爍爍，香暖彌漫。

纖手輕擡，雪霁解開外袍衣結，寬袖滑落，露出線條流暢分明的肩背輪廓，雪霁小心翼翼将柔軟的直身深衣順着手臂套上，齊長甯垂眸，視線跟随雪霁動作，頭越來越低，微熱氣息落在雪霁前額。

雪霁指尖微頓，略偏頭避過齊長甯的接近，目光一瞥，卻在他手腕處瞥見一道淺淺新傷，将要痊愈。

雪霁恍然：這道淺淺傷口，大約就是白绫上血迹的由來。

“想什麼呢？”齊長甯聲音低啞，透着幾分暧昧，灼熱氣息再次接近。

“臣妾在想，”雪霁快速系好深衣衣帶，擡臉看向近在咫尺、目光灼灼的俊美面孔：“陛下神武，征戰多年不曾受傷，果真聖天子自有百靈呵護。”

馬屁拍得毫無誠意，身體趁機拉開距離。

齊長甯望着雪霁退開，去取盛着牛乳的瓷盅，眼中幽光漸邃。

他轉身坐到案頭，取過一本奏折看起來。

雪霁将瓷盅放在齊長甯手邊，見他神情專注，看完一本奏折，取筆朱批，放下又拿起一本，時慢時快，常常皺眉深思，連牛乳都忘記喝。

做天子，竟這樣辛苦。

雪霁無事可做分外無聊，等了許久忽然想起魏昭君的囑托，将瓷盅中涼了的牛乳倒掉，取放在染卣中保溫的牛乳斟入瓷盅，盡職盡責奉至齊長甯面前：“陛下，請用牛乳。”

雪霁一直呆坐，齊長甯可以專注奏折；自她起身開始，齊長甯的目光便一直跟着她，見她去取溫熱牛乳，眼中便含笑意。放下手中奏折，齊長甯接過牛乳卻不立刻就喝，對雪霁道：“一人夜宵無趣，那裡有幾塊糕點，陪我一起吃。”

又不是苦湯藥，喝個牛乳還要人陪，雪霁一邊腹诽，一邊順從地取了糕點，坐到齊長甯身旁。

“你晚膳沒吃什麼，空腹太久傷胃。”齊長甯溫聲叮囑：“這幾塊糕點吃得下麼？”

雪霁不想多說，隻點頭道：“吃得下。”

禦膳精緻，糕點做得十分小巧，雪霁一小口一小口地用前牙咬着吃，隻等齊長甯喝完牛乳便可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