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不言對自己的父親并無印象。
顧辰安率軍前往碧邏城那一年,他不過還是個襁褓中的孩子。
他沒見過父親在世時的風光,卻經受了父親死後諸多的譴責與排擠。
人前人後,“周國蛀蟲”、“奸佞之後”的罵聲不絕于耳。
他默默承受,從不回擊。
十四歲那年,一名陌生漢子找到了他。
深秋的夜晚,漢子對着少年“噗通”跪地,“公子,碧邏城之戰敗得可疑啊,葉開在關鍵時刻自戕,神機軍轉瞬沒了蹤影,顧家軍失去後援與南蠻人戰至力竭,十萬人啦,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國公爺更是數箭穿心,嘴裡一直咕噜着‘藍色杜鵑花、藍色杜鵑花’,隻是,他沒來得及道明原尾……便咽了氣,可恨的南蠻人連他的屍身也不放過,割下他的頭顱,飲他的血……”
七尺漢子邊說邊痛哭,一聲聲,悲恸欲絕。
那時的顧不言已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面色不變地問:“你究竟是何人,為何知曉父親軍中事情?”
漢子答:“卑職乃顧家軍副将獨孤蒼,沒護好國公爺,卑職罪無可恕,唯願在有生之年為國公爺洗刷污名沉冤昭雪,哪怕因此搭上這條賤命也在所不惜。”
他于碧邏城之戰中僥幸撿回一條性命,多年來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終于等到風頭漸弱時潛入京城,見到了國公爺獨子。
顧不言扶起聲淚俱下的獨孤蒼,詳細詢問一番後,再将其秘密安頓好。
自此,他便開始調查“藍色杜鵑花”。
并于次年春,在一片質疑聲中讨得恩旨,率五千将士前往碧邏城抗擊南蠻國六萬軍隊。
五千人對六萬人,說出來就像個笑話,沒人看好他的這次出征。
就連年輕的皇帝也私下相勸:“子仁萬不可以身犯險,若無十足把握,定要确保自個兒性命無恙。”
他卻立下重誓:“不破南蠻身不還。”
相同的戰場,相同對峙的兩國。
不過是領軍的主帥從父親變為他。
沒有硝煙彌漫戰馬嘶鳴,也沒有刀光劍影血肉橫飛。
有的,卻是敵軍軍營裡蔓延的疫毒、病痛的哀嚎、來勢洶洶的死亡。
南蠻國六萬人無一生還!
他終是以最慘烈的方式打赢了這場戰争。
遙望碧邏城,廣闊的大地屍橫遍野惡臭陣陣,卻也是綠意盎然百花盛開。
顧辰安慘死的山腳已是溪水環繞、春風拂面,美得驚心而絕情,好似一切過往皆如夢——一切血雨腥風皆似煙。
因了這場勝仗,顧家順利翻身,在京城一時風頭無兩,曾将他們踩在腳底的世家轉頭又對他們阿谀谄媚。
顧不言更是一路晉升,直至坐穩現今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
但當年父親的碧邏城之敗依然成謎。
事關“藍色杜鵑花”的調查也毫無進展。
他幾乎派人踏遍周國國土,遇見過各色各樣的杜鵑花,如紅、白、粉、紫、黃等等,卻獨獨沒見過長成藍色的杜鵑花。
後從一遊曆高僧口中得知,藍色杜鵑花乃是長在西域,因其品種稀有難于養植,并未引入周國。
那高僧還揮筆畫下一株藍色杜鵑花,其形狀色澤與李曼雲發簪上的三朵并蒂花一模一樣。
以至于他第一次見到這枚發簪時,忍不住直接從金毋意頭上摘了下來,滿以為能就此揭開真相,卻不想,一切仍是茫無頭緒。
夜又深了幾重。
冷風襲來,吹得祠堂内的燭火肆意搖曳。
顧不言将發簪收回兜裡,繼而燃上一柱香,在牌位前的蒲團上磕了三個響頭,轉身出了屋子。
剛拐上府中的遊廊,正好與匆匆趕來的江潮迎面撞上。
江潮聲音發沉,“大人,丁寬傷勢過重,死了。”
顧不言步子一頓,英挺的五官在夜色裡愈加冷峻,“何時的事?”
“就剛才一會兒。”
“死了便死了。”他提起長腿繼續朝前走,“十萬顧家軍的英魂,總得需要有人去告慰。”
江潮垂首,松了口氣。
世安苑裡。
金毋意千思萬慮,在屋内緩緩踱步:“許之墨抄家那日曾說,上頭早就在盯着金家了,‘上頭’會是指誰呢?”
夢時正将一隻木凳漆成綠色,聞言一頓:“刑部?都察院?亦或是……宮裡?”
金毋意沉默半晌,喃喃低語:“咱們得想辦法從許之墨身上偷到黃冊庫鑰匙,再從黃冊庫裡拿到金家案卷,如此,方能了解整個案件的來龍去脈。”
少年面露擔憂,“許之墨剛斬了金家全族,咱們現在若貿然去招惹他,定會讓他發現小姐還活着,到時小姐便危險了。”
“從金家被抄那日起,我便死了好幾回了,此時又怎會怕他?”
“他現已升任順天府尹,相信過不了多久,就該風風光光地迎娶郭婉兒了吧?”金毋意氣息微微發顫,目光狠戾:“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叫他過得這般稱心如意!”
“好,我都聽小姐的。”
夢時看了眼屋外的夜色:“待會兒我便去侯府探一探許之墨的虛實,看能不能找機會偷到鑰匙。”
“你且萬事小心。”
“小姐放心。”
子時,夢時換上夜行衣,縱身躍上屋頂,小心翼翼避開世安苑的幾名侍衛,消失在了茫茫夜幕中。
長興侯府内一片漆黑。
府中諸人皆已安睡,唯有青玉軒裡溢出一縷燭火。
許之墨正坐在屋檐下做傘。
從傘骨到傘面都由他親自挑選、制作,再輔以精美的傘花作為裝飾,每一處細節皆是他傾注的心血。
“阿四,你說婉兒會不會喜歡這把傘?”
“公子費心所制,婉兒姑娘自然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