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安苑的正房便是顧不言留宿的屋子。
那門上長期挂着一把銅鎖,而鑰匙則由宅中護衛貼身保管。
金毋意在屋前屋後轉了一圈,不得其入。
後幾番探尋,發現書房的側門恰好與正房相連。
隻是那扇門從裡被栓緊,根本推不開。
夢時拿來刀具,割斷了榫頭,這才得以将門打開。
正房内潔淨、精簡,除了床、桌、椅,再無别的家什,但每件家什皆用紅木所制,價值不菲。
連空氣中也飄着一股淡淡的木香。
“小姐還需我做什麼?”少年低聲開口。
他今日顯得格外沉默,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卻又好似對一切都了然于胸。
“暫時不用做什麼了。”
金毋意朝屋内看了幾眼,又補了句:“你讓那榫頭虛虛地撐着,過兩日我還須得進來看看。”
他應了聲“好”,便再無話了。
金毋意此刻也不想解釋太多。
從正房出來後,便窩在書房裡伏案讀書。
一讀就是好幾日。
讀一會兒,思量一會兒,如此反複。
她渴望從書裡找到一個萬全之法。
上回以藥煉毒,這回要不要繼續如此呢?
上回将毒塗在杯盞上也被他發現,這回又該以怎樣的方式讓他無知無覺呢?
當金毋意在屋内冥思苦想時,夢時卻在屋外舞劍、砍柴。
并趁着晴好的天氣,将宅院的台階也漆成了綠色。
因她喜愛綠色,他也對綠色有了執念。
一見到那抹翠盈盈的色彩,他便感覺自己回到了金家後院,回到了那個隻有他和她的世界。
一切就好似還是原來的樣子。
北鎮撫司。
江潮正在禀報調查的進展:“探子傳回消息,稱李曼雲确實是錢塘人,但她十歲前就離開了家鄉,不知所蹤。”
顧不言沉聲問:“神機軍那邊情況如何?”
“神機軍那邊倒是有新發現,據一名卒子透露,逃到聚義寨的杜遠,在老家撫州竟還有妻兒。”
“速速找到他的妻兒。”
“屬下已派人去辦了。”
顧不言“嗯”了一聲,随後提筆批閱案卷。
江潮猶豫片刻:“屬下還有一事要禀。”
“說。”
“魏如姑娘去世安苑找過金家女。”
顧不言一頓:“何時的事?”
“五日前的事了,宅中護衛覺得事小,故爾沒及時禀報。”
顧不言沉默半晌,随後道了句“我知道了”。
江潮面露擔憂:“那魏如姑娘眼下已找到大人的宅子,且還親眼見到活着的金家女,這會不會……給咱們帶來麻煩?”
顧不言瞥他一眼,“若給咱們帶來麻煩,你能去殺了她?”
江潮連忙搖頭:“屬下不敢。”
“那就兵來将擋水來土淹吧。”
江潮應了聲“是”,這才退下了。
顧不言一個人坐于案前,思量了片刻,随後嗤笑一聲,低頭繼續批閱案卷。
清明節這日,京城下起了鋪天蓋地的小雨。
細細密密,猶如女子繡出的針腳。
顧不言下值後先去父親墓地祭拜。
繼而回府陪母親一道用了晚膳。
隔壁的哭罵聲就那般忽高忽低地傳來。
“我的相公啊,你怎就死在了自己侄兒手裡。”
“那個殺千萬的,那個斷子絕孫的啊。”
“我的相公啊,你化作厲鬼也别放過他……”
長一聲,短一聲,哀婉凄切、深惡痛絕,夾裹着雨天的潮濕與陰沉,聽得人心頭發悶。
馮氏提來一個食盒:“這是我新做的糕點,你帶去世安苑,待夜間餓了再吃。”
“母親不與我同去麼?”
馮氏笑着搖頭:“不去了,我都這把年紀了,耳朵也不利索了,不該聽的也聽不到了,倒是你,明日還要上值,别被攪了清靜。”
顧不言握了握拳,終是沒吱聲。
“你也别怨他們,畢竟……”
馮氏說着又頓住,轉而道:“反正他們也就隻能過過嘴瘾,又不能将咱們如何,你莫放心上。”
“我知道了,母親也早些歇息。”
他伸手接過食盒,與馮氏道安後便走出了門廳。
雨絲仍在淅淅瀝瀝地飄着。
帶着夜間的寒涼,落得他滿頭滿身。
他走得不疾不徐,卻也是遲緩沉重。
已經三年了,每年的今夜,他都要這般狼狽離開。
是躲,更像逃。
但他心底并無怯意,有的,隻是厭煩。
厭煩自己被裹縛在這些家族破事裡。
如果能選擇,他情願卸掉一切姓氏。
唯願做一個幹幹淨淨的自己。
但襟抱初展,遺憾已成。
他并沒選擇權!
蒼茫一生,他注定背負枷鎖,也注定腳踩泥濘。
迎着細雨,顧不言行至府邸大門口。
還未及登上馬車,忽見隔壁府邸跑出一孩童。
昏暗的光線下,孩童胖胖墩墩,滿臉稚氣。
他認出這是二房顧子善的孩子,名叫小墩兒。
隔着半丈的距離,小墩兒脆生生問:“你是我叔父對吧?”
他沒吱聲,靜靜地站在麻雨裡。
小墩兒邁着短腿朝前行了幾步,撅起嘴瞪着他。
瞪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爺爺也是你叔父,你殺了他,等我長大了,也要殺了你。”
明明是奶聲奶氣的語調,說到“殺”字時,卻湧出一股獨屬于稚兒的力量感,讓人莫名覺得冥冥中一切皆有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