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面色漲紅,雙拳緊握。
既氣惱,又羞憤。
許多事能想卻不能說,能盼卻不能求。
否則便是身份的僭越,便是非分的觊觎。
氣氛猶如凝固了一般。
兩人再次沉默對望。
刀槍箭戟在對望中已刺殺了千萬遍。
片刻後少年僵硬一笑,好似重新振作:“其實小姐早就向我道明心意,待金家事情了結,她便會跟我回夢家莊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以前我們不曾分開,往後亦不會分開,所以,還請顧大人莫要真将我家小姐當成外室,我家小姐不會做任何人的外室。”
他目光灼灼,語氣铿锵,眉眼間淨是堅定之色。
他來此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說出這番話麼。
這是他的警告,也是他的炫耀。
他必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這個姓顧的,小姐的心裡不會有旁人,小姐的歸處也與旁人無關。
顧不言的面色果然冷下來。
那徹骨的冷意猶如冬日寒雪,緩緩飄落,再一寸寸冰封住大地,直至天地間再無一絲暖意。
“你今日過來,謝恩是假,示威是真吧?”
他眸色狠厲:“竟還妄想回夢家莊,你以為夢家莊還有你的容身處?”
“顧大人莫要在此危言聳聽。”
顧不言嗤笑一聲:“當年夢無影的仇家可不止屠了夢家,而是屠了整個夢家莊,你若回去,那些幸存下來的鄉民會視你為故人呢,還是仇人?”
少年怒目而視:“你竟敢妄查我父親。”
“何談妄查?”
顧不言的語氣不疾不徐:“當年你父親深受葉開将軍賞識,一直供職于神機軍中,後葉開在碧邏城自戕,神機軍投降,你父親趁機潛逃回鄉,這才招緻整個夢家莊被屠,事關朝局,故,本座不得不查。”
少年聽得眉頭微蹙,一頭霧水。
他自小逃亡在外,孤苦伶仃,隻知父親被仇家趕盡殺絕,卻從未知曉父親生前事。
“父親當年竟也到過碧邏城!”
他不敢置信,轉而又問:“究竟是誰殺了我父親,誰屠了夢家莊?”
顧不言答得利落,“不知。”
随後瞟了眼少年腰間長劍,語帶嘲諷:“聽聞夢家小兒根骨絕佳,曾被其祖師爺贊為‘骨骼清奇,後來佳器,他日必鵬程萬裡光耀門楣’,更聽聞,夢無影之長劍乃由千年玄鐵鍛造而成,出神入化削鐵如泥,一度被江湖人士奉為‘王者之劍’,隻是沒想到啊,如今長成的夢家小兒不僅劍法不濟,且還拿着一些破銅爛鐵壯聲威。”
他朝他逼近一步,雙眸如淬了毒:“就憑你這麼個小兒,還想帶着主子回夢家莊以護其周全,豈非是做夢?”
少年蓦地握緊腰間長劍。
握得手臂也暗暗發顫!
夢家劍法艱深難悟,他确實不曾領會其要義。
而“王者之劍”也在父親死後流落江湖,不知所蹤。
他僅憑一腔熱血傳承父親遺志,一路跌跌撞撞小心摸索。
卻沒想到,這腔熱血竟成為被嘲笑的由頭。
“我敬你一聲‘大人’,還請你,”他狠狠咬了咬牙:“也回以尊重。”
顧不言毫不退讓:“若非看在金毋意的面上,你早死在了诏獄,連性命都是本座的,何來底氣索要‘尊重’?”
“位高權重之人果然是不同。”
少年忍着火氣後退一步:“看來,我當好好去感謝我家小姐。”
說完再次抱拳,道一聲“告辭”,轉身就走。
剛行至門口,他又蓦地止步回眸。
門口的光線落到他背上,将他勁瘦的身影投到地面,顯得愈加颀長而執拗。
“京城乃小姐的傷心地,不管是不是回夢家莊,待事情了結,小姐也必會與我一起離開。”
他咧嘴一笑,露出嘴角的虎牙,“還有一點須告知顧大人,小姐喜歡看人笑,尤其喜歡看我這樣的笑,顧大人成天闆着一張臉,确實是太冷了。”
他說完故作惋惜地搖了搖頭,轉身出屋。
那邁出的步伐裡也隐隐透着無盡的得意。
顧不言駐立屋中,靜靜地立了好一會兒。
他向來喜怒不形于色,但這個姓夢的卻挑起他心頭滔天怒火,一時竟差點令他失控。
他轉身步回案前,随手抓起案上毫筆,狠狠一握,那毫筆瞬間在他掌中斷為兩節……
出屋後的少年也沒好到哪兒去。
他腳下生風,滿心怒火。
恨不能燒了這棟宅子,恨不能殺了那個姓顧的。
可他又不能如此。
先不說以他的身手是否打得過顧不言,單是金家想要翻案,也必然離不開顧不言手中的權力。
為了小姐,他必須要忍,狠狠地忍。
天已經黑透了。
蟲鳴聲此起彼伏,讓這個夜變得聒噪無比。
他心緒難平,圍着宅子暴走了一圈。
正欲回屋,剛轉過拐角,竟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金毋意。
她一怔,“夢時,你走這麼急做甚?”
少年看了眼她手中的燈籠,又見到她洗漱一新,連發髻也重新挽過,試探着問:“小姐這是……要去找顧不言?”
她于黑暗中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又交代:“你身上有傷,記得要早點歇息。”
他脫口而出:“這麼晚了,小姐去找他做甚?”
她毫不隐瞞,“去求他,殺了許之墨。”
說完提着燈籠轉身欲走。
他倉皇地拉住她的衣袖。
艱難出語:“求他……便是要與他同寝嗎?”
“同寝”二字如利刃,切割着他,也切割着她。
金毋意對着夜幕長長吐了口氣,繼而回眸看他。
幽暗的光線裡,她一雙眸又圓又黑。
她說:“沒錯。”
又說:“夢時,你放心,事情雖不易,卻能成。”
說完便抽回他手中的衣袖,提着燈籠消失在拐角。
夜的黑,鋪天蓋地漫無邊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