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這日,建邺破天荒地落了場大雪,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寂寥無人。
馬車碾過厚厚的積雪,皇城漸近。
蕭窈還沒來得及細看窗外的情形,凜冽的寒風已卷着細碎的雪花湧入車廂,吹得書頁嘩嘩作響。
翠微連忙關了窗,回身端詳她的反應:“可是迷了眼?”
“還好,”蕭窈眼睫顫動,有氣無力道,“若是再不到,我才要悶出個好歹了。”
青禾忍笑,将被風吹開的一軸畫卷收起。
畫中繪的是上巳修褉時的雅集。茂林修竹,流觞曲水,其間的少年們衣帶當風、豐神俊秀。
書案另一側,堆放着幾冊世家族譜,也是蕭窈這些時日痛苦的來源。
蕭窈自少時起長居武陵。
雖頂着這麼個姓氏,算是皇室宗親,但她那位尊祖兒孫衆多,阿父乃宮女所生,不過是其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個,一直無人問津。
這些年,建邺皇宮禦座上的人韭菜似的,先後換了三四茬。
直到上一位小皇帝出行時墜馬身亡,世家們扒着蕭氏族譜翻了一圈,最後找上了她阿父——
手中無兵權、膝下無子,再合适不過。
水漲船高,蕭窈連帶着成了公主。
隻是往前數幾年,誰都沒料到會有這麼一日。
蕭窈自出生起,并不是被當做公主教養的,尤其是在長姐過世後,就沒怎麼拿過針線、握過筆。
她起初留在武陵,隻是轉眼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于情于理都沒有再賴下去的道理。
重光帝下旨召她來建邺,一并送來的還有士族的家譜與畫像長卷,個中意味不言自明。
又因深知她的秉性,還專程撥了宮中資曆深厚的傅母教導。
從衣食住行到言談舉止,竭力想要将她塑成姿容秀美、高雅端莊的世家閨秀模樣。
如此才好挑一個如意郎君,嫁入顯赫高門。
重光帝是父心拳拳,但蕭窈從來不學無術,加之這些個世家大族盤根錯節,每日背了這家忘了那家,睡前還要被傅母抽查,頗有少時背書的痛苦之感。
車馬在皇城外停下,将過宮禁時,蕭窈終于打起精神。
隻是還沒來得及看一眼,随行的鐘媪趁這個間隙,帶着女史換到了她車上。
鐘媪是宮中遣來指點規矩的傅母。
蕭窈一見她,眼皮先跳了下,被翠微扶着坐正了些。
鐘媪一闆一眼道:“這一路舟車勞頓,難免風塵仆仆,眼下既到了宮中,還請公主梳妝面聖。”
蕭窈這才留意到女史捧着的妝奁,欲言又止。
她自覺衣着打扮并沒什麼不妥,鐘媪這隆重的态度,倒叫她覺着自己過會兒要見的不是自己親爹,而是什麼外人。
“建邺不比武陵,公主的言談舉止都得格外留意,以免遭人诟病。”
鐘媪說着,女史已經開了妝奁,為她重新绾發上妝。
蕭窈再次有氣無力起來,看了眼翠微,最後還是乖乖端坐着由她們擺弄。
馬車在祈年宮外停下時,恰好妝點妥當。
蕭窈披着厚重的大氅,本就行動不便,加之天色昏暗,下車時又被寬大繁複的裙裾絆了下,驚得周遭一衆侍從連忙擁了上來。
鐘媪皺眉:“公主當仔細些才是。”
蕭窈耐性耗得所剩無幾,懶得理會,拎着衣擺快步踏過門檻,鬓上簪着的步搖勾在了一縷發絲上。
鐘媪眉頭皺得愈緊,正要指摘,瞥見正殿出來之人時,不由得噤聲。
那人身形颀長,着朱衣,玉簪束發。
清隽的面容仿佛精雕細琢而成,瑩潤如美玉,無一處不好。
鴉羽似的眼睫低垂着,透着幾分矜貴。
寒風攜着細雪撲面而去,他卻不見半分狼狽,步子不疾不徐,下石階的儀态亦是無可挑剔。
如竹似玉。
在鐘媪看來,士族子弟合該如此。
蕭窈卻沒什麼“見賢思齊”的心思,隻是見他樣貌好,多看了兩眼。
兩人擦肩而過。
蕭窈步履未停,那人未曾擡眼打量,隻微微側身避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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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年殿内炭火燒得很足,甫一進門,衣上沾染的碎雪便開始融化。
蕭窈難得規矩地行了一禮,看向許久未曾謀面的父親。
燈火通明,将人照得一清二楚。
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禁不起操勞,他頭上的白發更多了,眉心眼尾的溝壑紋路仿佛也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