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窈到建邺後還未曾公開露面,但就如重光帝會早早地給她士族家譜、畫像,世家這邊,也都或多或少地談及過這位公主。
就連崔循那位久不問庶務的阿翁,也曾同他提過幾句。
說是聖上若有同崔氏結親的意思,家中五郎與公主年紀相仿,本就到了該議親的時候,倒也無不可。
又說聽聞那位公主相貌雖好,行事卻似是有些驕橫,五郎性情柔和,也不知是否相宜,還是得再留心看看才好。
于是這事便算是交在了崔循手上,由他這個當兄長的決斷。
年節将至,祭祖祁歲章程繁多,是太常寺最為忙碌之時。
崔循沒分心力在此事上,想的是等重光帝何時将人教好,出席世家宴飲,屆時再做考慮,卻不料竟在此處見着蕭窈。
本該在宮中随着傅母們學詩書禮儀的公主,去了酒肆;遇上命案,非但沒有吓得驚慌失措,反倒在猶豫要不要隐瞞……
樁樁件件,與溫婉賢淑的大家閨秀半點不沾邊。
“我……”蕭窈也意識到自己沉默太久,又低頭喝了口茶,緩緩道,“若是想問兇手,我幫不上什麼忙……隻是事發之時,我曾瞥見窗後有個高瘦的黑衣身影,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故而并沒看得十分真切。”
崔循微怔,看向蕭窈的目光多了些許疑惑:“公主不怕嗎?”
“那人是為了向王郎君尋仇,得手之後,必定不敢多耽擱,又豈會将逃命的功夫浪費在我身上?”蕭窈理所當然道。
“公主怎知,他是為了尋仇?”
“若非尋仇,為何要殺他?”蕭窈滿是疑惑地看了回去,索性将路上偶遇王氏車馬的事一并講了,“他在衆目睽睽之下尚且如此跋扈,私下如何可以想見,八成得罪了不少人……”
這下換作崔循沉默。
他自然比蕭窈更清楚王闵的行事,也知曉她說得沒錯,隻是……不該如此口無遮攔。
但“族妹”隻是托詞。蕭窈并非出身崔氏,他也并非她的師長,便沒指摘什麼,隻微微颔首:“多謝公主告知此事。”
“臣已知會六安,使他駕車去幽篁居等候,約莫一炷香後,公主便可換車回宮。”
崔循将事情交代妥當,便垂了眼,打算繼續方才未曾看完的節禮章程。
蕭窈卻又打斷了他:“你認得六安?”
“六安是葛常侍的徒弟,從前常在禦前侍奉,臣自然識得。”
“這樣……”
蕭窈點點頭,纖細的手指輕點着瓷盞,欲言又止。
崔循耐着性子問:“公主還有什麼吩咐?”
“你,你能不能不要同我阿父提及今日之事?”蕭窈心中明白這個要求有些過分,聲音便不自覺地越來越輕,“我并沒要你欺瞞君上的意思,隻是若他未曾主動問及……”
見他皺眉,目光中似是流露出不認同的意思,蕭窈終于還是說不下去,咬了咬唇。
崔循相貌生得極好,年紀也算不上多大,可這樣皺眉的時候,卻像是某些德高望重、古闆而嚴厲的夫子。
講學時手邊還要放着戒尺那種。
再跳脫的人,在他面前都會收斂幾分。
崔循臉上那點情緒轉瞬即逝,眉目舒展,平心靜氣道:“公主應當明白,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道理。”
至于究竟會不會到她阿父面前告狀,沒答應,也沒回絕。
蕭窈“哦”了聲。
她并不傻,到如今也明白眼前這位雖看起來彬彬有禮,實則算不上是個好說話的人,便沒再多費口舌。
車廂之中徹底安靜下來。
崔循看他的公文,蕭窈則捧着瓷盞,慢慢喝茶打發時間。
說是一炷香的時間就到幽篁居,實則卻格外緩慢,頗有種度日如年的滋味。
馬車終于停下時,蕭窈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放了茶盞,又極輕地道了聲謝,便起身離開。
甚至沒等青禾攙扶,扶着車壁,步履輕盈地跳了下去。
她走得也快,衣上的系帶在風中搖曳,轉眼就換了回宮的馬車。
崔循收回目光,又瞥見書案一角的青瓷盞邊沿,依稀留下抹燕支。
是輕淡的紅,卻格外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