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熱七月,香樟樹如蔭如蓋,蟬鳴不歇。
五樓辦公室内,空調溫度開得極低,冷氣直往骨縫裡鑽。
一坐一站兩個人,單方面的談話聲不止。
坐着的是高三一班的班主任李偉立,教數學,中年頭發依舊濃密,說起話來眼角褶子堆起,跟尊樂山大佛似的。
“高考不是競賽,比的不是單科拔尖,比的是綜合能力,你軸是軸了,超綱題做得漂漂亮亮,滿分!最後一題就不管了,甚至連個答字都沒有,高三兩個尖子班,整整九十九号人,池半夏,就你幹出來這事!”
李偉立說到激動的時候,手裡比劃着手勢,口裡唾沫星子飛濺半空。
站在一旁的女孩,不動聲色地往旁邊側了側身,嘴上卻乖乖回答:“李老師,确實是我沒考慮好。”
李偉立問:“哪沒考慮好?”
池半夏選擇最穩妥的中譯中:“不應該把過多的精力放在超綱題裡,高考不是競賽,比的是綜合能力,誰的知識面更全,誰更細心,誰能在有限的時間内,取得最高完成度。
她說得情真意切,差點把自己都要感動了。
“錯,池半夏,你是太自大,硬要跟自己拗勁。”
李偉立最擅長用樂呵呵的語氣,說出最犀利、直往心窩裡戳的話。
“一中最不缺有點天賦的學生,也最不缺有天賦還比你努力的人。”中年男人悠哉翹着二郎腿,搖着剪刀手,“光榮榜末排黑馬逆襲省狀元的,我在一中二十來年,往上再數再二十,也隻見過兩回!”
“可每年在榜失意A大B大的,到底是件多常見的事,你應該心裡門清兒。”
池半夏說:“老師我知道。”
李偉立瞅了她一眼,抿了口保溫杯裡的紅棗枸杞茶,才又慢條斯理地開口:“語文一直是你的薄弱項,尤其是要在作文方面多下功夫。”
“陸慕齊這次作文滿分,你跟他關系不錯,也去請教請教。”
剛打完巴掌精神滌蕩洗禮後,現在到了給甜棗給關懷環節,這位在一中資質極深,數年連評優秀教師的班主任,相當深谙此道。
池半夏應道:“嗯,我知道了。”
李偉立大嗓門:“别光知道,要動起來!”
池半夏連忙順着:“回去就問。”
李偉立有操不完的心:“嘴上光問問怎麼行,要借來看,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分析一下得分要點,看看人家的得分論據!”
“作文滿分卷已經貼模範牆上了,我難不成還能摳下來……”
池半夏擡眼,正對上神情頓住的李偉立,他顯然是忘了這茬事。
李偉立清了清嗓子,岔開話題:“即将步入高三,大家心理壓力都大,好好調整一下。
“行了,回班吧。”
池半夏“嗯”了聲:“謝謝老師。”
“哎——”
剛轉身的池半夏回頭:“李老師,還有什麼事嗎?”
“這兩天和賀初衍有聯系嗎?”
池半夏垂在腿側的指尖微蜷。
“沒有。”
李偉立深深瞥了眼愛徒:“班上還有小半節自習,晚上學校放假,回家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知道了,李老師。”
池半夏把辦公室門合上。
剛走出幾步,從沒關嚴的窗戶縫,傳出大喇喇的嗓音。
“我剛剛問了小青梅,人都聯系不上,老何你也别管了,就省省心吧!”
“什麼包庇?那冤家性子野慣了,主意也大得很,這麼大人了,還能丢了不成!”
“他外語比你利索多了,照我說,就算你丢了,也丢不了他!”
……
池半夏瞥見走廊走來一個中年男老師,才重新邁步。
校内蟬鳴喧鬧,此時臨近放課的點,高三各班都在自習。
四天前剛結束月考。
一中菁湖校區的閱卷速度在整個南江市,都是地獄級别的存在,滿打滿算不超過兩天,新的光榮榜就重新張貼好了。
左理右文,各取年級前三十名。
池半夏回教室路上,看到兩個女生站在光榮榜正對面。
一眼落在左邊第一名的位置。
視線下移。
池半夏年級二十三名
“陸慕齊,第一名的名字好好聽啊。”高馬尾女生說,“采訪一下,沒在第一名看到你男神的名字,是什麼感覺?”
另一個齊耳短發女生說:“畢竟人家參加競賽去了,真的人比人氣死人啊,有的人還在為畫受力分析圖秃頭,有的人就已經得到物競金牌,高二就保送A大了!”
“那個競賽名叫什麼來着?”
“IPao?IPoI?到底叫什麼來着……”
“我一下子也不記得了。”
傳來麻雀般的交談聲,池半夏心裡默默糾正了競賽名稱。
IPhO,前天在瑞士蘇黎世順利閉幕,國隊包攬世界前四,全員金牌。
賀初衍是唯二以高二生身份參加國隊的,保送A大。
“哎,你說,他高三是不是就不會來學校了?”
“換你你來嗎?”
“我肯定不來啊。”
“等下——”高馬尾女生拖長語調,“你怎麼這麼在意這個啊,鐵暗戀吧?”
“别瞎說!”短發女生臉頰通紅,“那是我的偶像,偶像懂不懂,我是要向他學習!”
池半夏也不知道怎麼沒能挪動腿。
在這個格外炎熱的七月,賀初衍的捷報傳遍整座一中,就連外校都在火熱讨論。
他光芒萬丈,而她灰心喪氣。
“我不懂,我怎麼會懂呢?我完全不懂你跟偶像學習,到底在臉紅什麼?”
“我沒有臉紅,是天太熱了!”
兩個女生推搡笑鬧着。
池半夏腳尖被很重地踩了一下。
短發女生被吓了一大跳,連忙回頭:“對不起啊!”
“沒事。”
清泉般的女聲,在黏滞熱流裡顯得格外好聽。
過了好一會,她們呆呆看着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背影。
少女身量纖細,烏黑直發披肩,轉身時半露一截清透側臉,黃昏甯靜,為她渡上一層柔和暈色。
“媽呀,我剛剛是看到仙女了嗎?”
“應該是學姐吧,這時候也就高三在補課了……”
像她們這種偷溜進學校的準高一生,才有時間在外面亂逛。
-
池半夏在教室門口被關子嘯堵住,遞來掌心上一大把大白兔奶糖。
關子嘯是賀初衍好哥們,長得濃眉大眼的,還高,站在面前像是一堵牆。
“夏姐,吃點糖。”
話音剛落,身後傳來一道熟悉女聲。
“我靠,誰拿我糖了?”
頓時被告發:“報告組織,我親眼見是嘯天拿了!他還在上供呢!”
關子嘯虎軀一震,回頭谄媚地笑:“姑奶奶,借幾顆糖,回頭還你一袋!”
池半夏擡眼看去,課桌上糖山塌成廢墟,是陳文熙習慣性的解壓法子。
她的口頭禅一向是,糖山在她在,糖山倒她鋤了罪魁禍首!
果然陳文熙惡狠狠地說:“三袋!”
“兩袋!”
“四袋!”
關子嘯一聽不幹了:“怎麼還坐地起價呢!”
陳文熙和善微笑:“五袋。”
關子嘯咬牙道:“行行行五袋,您是我姑奶奶,您說了都算。
模糊的白色圓點朝他胸膛咻得飛來。
關子嘯接在手心,是一顆大白兔奶糖。
陳文熙唇角翹起:“嘯天啊,這是爸爸給你的賞賜。”
關子嘯語重心長:“女孩子家家的,不要整天爸爸來爸爸去。”
“爸爸,就爸爸。”
“哎,乖女!”
“謝謝乖女的糖!”
“狗嘯天!你有種别回來!”
“哎,我沒種。”關子嘯賤兮兮地笑,“我就要回來了怎麼着。”
池半夏站在一旁,看着這對冤家鬥嘴,終于噗嗤笑出了聲。
關子嘯嬉皮笑臉:“哇,我們夏姐一笑,整個世界都亮了!”
“嘯天你世界亮成啥模樣了!”
關子嘯搔首弄姿:“十萬伏特,好比皮卡丘在我心中開了彈電槍!啾咪啾咪!撒浪嘿呦!”
“救命救命!SOS!好惡心!翠李,給我打爛他的嘴!”
“哈哈哈哈哈哈卧槽我的眼睛到底經曆了什麼!”
“哈哈哈哈哈哈嘯天你要不要看看夏姐表情,哈哈哈快要被你肉麻跑了!”
“小心賀哥回來揍你!”
“小心賀哥回來扇你!”
“小心賀哥回來打爛你的嘴!”
……
七嘴八舌的起哄。
池半夏和賀初衍自小認識,青梅竹馬,也不會特意避着關系親近。
班上的人對他們的起哄,她早就習慣免疫。
甚至還能跟着一起開玩笑。
“小心賀初衍回來教你做人。”
關子嘯妖娆地比了個OK的手勢,表示把大家的愛通通接好。
太辣眼睛。
終于被群起攻之。
回到座位,池半夏才知道班上鬧騰成菜市場的原因。
物理老師吳鎮華提前十五分鐘先溜了,施施然留下兩道自編題。
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沒有不好勝心強的,誰都不服誰,瞅對方都是憑啥比我裝,紛紛像是嗅到肉骨頭的獵犬。
比起隔壁二班的死水寂靜,簡直冰火兩重天。
池半夏跨過空位,坐下看了眼物理題,簡單列下要點。
陳文熙回頭瞥了眼,眼睛瞬間一亮:“半夏老婆你真是天才寶貝!”
“我這腦子怎麼就沒想到,沒有我的寶貝我可怎麼活!”
池半夏摸了摸她的腦袋。
被衆人暴錘了一餐的關子嘯,慢悠悠回到座位,低頭瞥向手機。
嘯天吟:[光榮榜圖片]
C:知道了
最後一條消息還停留在兩天前。
他衍哥到底哪去了?人間蒸發都不帶這麼徹底的。
明明這人對小青梅的事,自小就上心到瘋狂的地步。
還好笑了。
也不算辱沒了交代給他的任務。
-
一中難得的晚假,衆人補課的去補課,回家卷的回家卷,也有聚衆去吃日料的。
池半夏哪都不想去,更不想回家,反正家裡也是空蕩蕩的。
一中校服太顯眼,她拿出抽屜裡的備用常服,塞到書包裡,特意到實驗樓的一樓衛生間換掉,白T和水藍牛仔褲,幹淨清爽的打扮。
池半夏混着人流,一路出了校門,回過神卻發現自己來了筒子樓。
南江這十年飛速發展,新區舊區隻隔着一座江邊大橋,池半夏早年家裡住在舊區的筒子樓裡。
後來父親池建興從體制内辭工,下海經商,創辦自己的互聯網廣告公司,母親瞿麗君也從外企辭職,兩人強強聯手,做大做強。
零七年,池家搬進新區的高級住宅區,跟賀家做了鄰居。
池半夏也是那年認識賀初衍的。
小電驢随意停在樓下,筒子樓老舊,長長的走廊串聯着單間,豎出來的吊線,大喇喇吊着五顔六色的衣物和内衣。
池半夏就坐在以前自家樓下的石墩上,也不知道大晚上,餓着肚子,跑到筒子樓喂蚊子是圖什麼。
晚風吹到身上都是熱流,池半夏托腮,甚至開始想像她今夜意外身亡,父母有多悲痛多後悔,沒有在她在世時,對她多一些關心。
至于賀初衍那個冤家,也要終生悔恨為什麼在自己水深火熱的時候,他一個人在蘇黎世逍遙快樂。
他懂什麼德語,待這麼久,幹脆不要回來了。
“大晚上不回家,擱這扮演路燈下的小姑娘,餓了肚子,飽了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