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三一中學開考的第一天,謝成芳因為沒被安排監考而躲過一劫。
考試的時候别提學生不好受,老師自個兒也不好受:
不能看手機,不能畫畫,不能做卷子,不能頻繁走動甚至都不能出聲,還必須時不時盯着學生看的主科目兩小時簡直度日如年,兩個半小時的文綜理綜更是約等于讓負責監考的人當場入土。
人一無聊起來就會特别有創造力,比如在教室後面打太極拳的,用多餘的草稿紙徒手撕出世界地圖的,還有背誦礦泉水瓶子上的字的,數自己頭發并試圖用頭發打結出一條頭發鍊的,如此種種不一而足,堪稱監考百态。*
因此當謝成芳得知自己第一天竟然不用監考的時候,她别提多開心了。
隻是這份開心并沒能持續很久。
在她踏入某個環境清幽的心理咨詢室的時候,謝成芳甚至都做好了和以前一樣,依然沒什麼好消息的準備。
結果沒想到心理咨詢師喜氣洋洋地迎了出來,告訴了謝成芳一個她做夢都沒敢想過的好消息:
“謝老師,恭喜您,您的孩子的狀況已有所改善,這是我這麼多年來見過唯一一個能成功自我糾正的案例,真的太神奇了!”
謝成芳當即怔在了原地,難以置信道:“你是說…………”
她一直以來都對外稱呼自家兒子為“混小子”不是沒有原因的:
她的兒子謝北辰,是個非典型的馬基雅維利人格。*
誰也不知道在雙親俱全又開明、家境優渥、自身條件足夠優秀沒有受到任何人欺負的環境下,謝北辰是怎麼形成這種人格的,但謝成芳唯一能确定的一點就是,她的兒子已經再也沒有辦法感受到正常人的喜怒哀樂了。
她第一次發現這種狀況,是在謝北辰十歲的生日宴會上。
高朋滿座,笑語不斷。天花闆上點綴的氣球一連串綿延到偌大的庭院裡,昂貴的翻糖蛋糕由從法國特聘來的頂級廚師定做,大片大片貨真價實的金箔從紙拉禮花裡爆出來,當親友們把精心挑選的禮物送給謝北辰的時候——
謝成芳陡然發現,他的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
哪怕在這麼熱鬧又溫馨的環境裡,謝北辰看的眼神,也是那麼的冷、那麼的陰沉,活像一頭餓了不知多久的荒原獨狼。
隻要找到一丁點機會,就要把他看中的獵物叼住喉嚨,狠狠咬下去,讓鮮血在面前綻放,這樣他才能略微開心一些。
更别提他和所有典型的馬基雅維利人格持有者一樣,沒什麼道德感。
後來在謝家人某次一起吃飯的時候,謝成芳無意間調到了一個法治頻道。哪怕這麼多年過去了,謝成芳也依然記得那個頻道裡談的是哪一樁案子:
一名下崗職工因為不堪生活的重負,铤而走險搶劫了金店,結果因為初次作案手生,給警方留下了把柄,最後落網并獲無期徒刑。
這個案子不算什麼,可問題是謝北辰在看完了這個節目後,突然很茫然地問道:
“他做錯了嗎?沒有吧?”
謝家父母慢慢止住了話語,看向謝北辰。
至此,哪怕是再遲鈍的父母,也該察覺到自己的孩子不對勁了。
可即便如此,謝家父母對自己孩子的愛也沒有改變過,血脈親情,哪裡是那麼容易割舍得下的東西呢?
謝北辰不喜歡帝都,可謝家偌大的家業不能沒人打理,于是謝成芳帶着他專門從帝都搬來了H市,謝父每個月都會專門飛過來看他,同時為他帶來最新付印的書刊,最先進的遊戲機,還有最好的心理咨詢師。
然而這些東西,謝北辰一次都沒碰過,統統堆在了牆角積灰。
為了改善謝北辰的狀況,謝成芳又投身H大進修心理教育,畢業後更是沒回到帝都的圈子裡,直接留在了H大附屬學院當起了高級教師,可惜謝北辰的非典型馬基雅維利人格依然沒有半點改善的迹象。
直到謝父在一次前來H市的路上墜機身亡,這個本應無法感知到任何情感的少年人,才在謝父的靈堂裡痛哭出聲來。
——然而他就連哭的時候,都是面無表情的。
不管多經驗豐富的心理醫生,都對謝北辰的這種情況束手無策,說也幸好謝北辰是非典型的馬基雅維利人格,要不他連哭都哭不出來:
“他與正常人該有的喜怒哀樂都隔着一層透明的牆。”
“不管牆裡這孩子的‘本我’怎樣哭泣、怎樣悲傷、怎樣痛不欲生,被這種人格束縛住的他,隻要一天沒能掙脫馬基雅維利人格的束縛,就永遠無法發出内心真正的聲音。”
“這樣豈不更可憐了……”謝父請來的另一位心理咨詢師目露同情之色,說出了她的同僚們都不敢說的話:
“他再怎麼悲痛欲絕發出一萬聲心音,也不會有人回應,因為他無法從人類能理解的層面上發出聲來。”
“這種不被人理解的、傳達不出來的無聲悲哀,豈不更可憐麼?”
來吊唁的親朋好友們已經或多或少知道了謝北辰的情況。
他們邊給謝父上香,邊打量着謝北辰,心想不就是個心理問題麼,能有多大事?結果這種打量在對上謝北辰的眼神後,數息之間就變成了震悚和恐懼:
“太吓人了……一個小孩子,怎麼有那種眼神?”
“我覺得我在被什麼野獸盯着。”
因此一上完香,不少被謝北辰盯得發毛的人就打着為謝成芳好的旗号來勸說她了:
“成芳啊,要我說,你也别管他了。這種情況多少年來都沒人能成功改善,你還不算老,又漂亮又有錢還有學問,随便嫁個什麼人不行?”
“是啊,有謝家在,不管你嫁給誰,他都不會薄待了你兒子的。你要是願意,就點點頭,我這就去幫你介紹下家。”
“一個人帶着這種小孩子太累了,趕緊找個依靠吧,我聽說H市本地的顧家就不錯。”
“……不。”尚且算得上年輕的謝成芳蹙起纖長秀氣的眉,拒絕了所有人的建議:“他能哭得出來,就說明還有希望。”
她迎着所有人或迷惑或質疑的目光,回答得斬釘截鐵,幾乎将一個母親一輩子所有的誓言,都發在這一刻了:
“我相信我老公一定也會這麼想的。”
“北辰自己都還沒放棄呢,他還能感受到血脈相連的本能,你們沒看見嗎?他在哭啊……我們做父母的怎麼能随随便便就放棄?我不會讓他就這樣被抛下!”
然而誰都沒想到,謝北辰藏身在陰影裡,聽到了所有的話。
當來客們漸次散去之後,他終于來到了謝成芳的面前。面容清隽,可頰邊尚有淚痕的少年茫然地問道:
“……是我錯了嗎?媽媽,我是不是不該出生,這樣就不會有這些事情了?”
“不,你沒有錯,是天命不好。”謝成芳哽咽着抱緊了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