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腕生了一截妖骨。當年師父途徑村落時,她妖氣剛好暴露,被村中當成餘孽要處死。
師父說,這樣殺妖殺不死,妖氣會盤旋在村落上空。為了避免再禍害别人,他要把楊悠雁帶回仙門處置。
師父騙了他們。
那天離村之後,師父見她一直盯着刀走神,問她:“你喜歡刀?”
那是即将讓她身首分離的刀,楊悠雁卻并沒有害怕。她就那麼癡癡地看着,像是看見了自己一生的歸宿。
她半分警惕,半分期待地點頭,“嗯!”
唐複的手在刀柄上握緊又松開,最終一歎。
“我本該殺了你,但你實在是......”
他看着楊悠雁,似乎看見了更沉重、更蒼涼的東西,“罷了,我教你用内力壓制妖氣吧,好歹能多活幾年。”
唐複沒有看走眼。
楊悠雁的天資極佳,入門極快。她喜歡刀,夜夜都要抱着刀聊天。在别的孩子采花編草繩過家家的時候,楊悠雁已經習慣了日複一日的新傷,連削斷了手指都能笑嘻嘻地包紮好。
十二年,她埋了三百多柄斷刀,後山盡是她為刀豎的石頭冢。
十七歲,她突破了刀法四段,而唐複鼎盛時也不過刀法六段。
為了保護她,唐複除了親兒子唐暄,再沒收過其他弟子。
他不肯承認自己是為了楊悠雁,每次都嘴硬地說:“我不收廢物,那些人的根骨都太差了。”
可偶爾喝醉時,他還是跪在宗祠内如山般林立的牌位前,怅惘難過道:“不是師父不想收,是實在沒人願來了。你知道嗎,我們曾經叫雲唐刀宗,一百年前曾是八大宗門之首,天下英雄盡出此門......如今卻讓人聞之色變。”
而後他感慨地搖搖頭,“阿雁,師父幸好沒有殺你。刀宗不該絕,你一定要努力。”
楊悠雁對複興刀宗不感興趣。她隻是個小小的半妖,活着尚且困難,為什麼要把前輩的意願強加到她身上?
所以她撇嘴道:“師父您這可就指望錯了人。我這種半妖都活不過二十歲,我就是個喜歡喝酒吃肉的俗妖。”
“住口!”
師父氣得破口大罵,見她一臉無辜,深呼吸後最終歎氣,“也罷,師父不該難為你。天命不可違,刀宗淪落到如今的局面,大抵也是天意,不是你我能救的。”
師父的禁足,也是為了保護她。
楊悠雁心知肚明,卻又苦不堪言。
她确實想活着,但到底什麼才是活着?
這樣滿是枷鎖般的生活,算是活着嗎?
有時她想,她真的很希望到外面看看,像真正的人一樣活一把,去風花雪月,去千金一擲、揮霍一空,哪怕爽完了就死掉,也比像個被圈養的鳥要好。
但她隻能在對天暢想後,喝掉手頭最後一壇酒。
然後騙自己:其實這樣也挺好的,雖然被關着,好歹小命還在。
而她所最珍視、最隐蔽的一切,都被刀魂看破了。
“我叫梧靈。你應當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刀宗與我淵源頗深,否則我絕不會來這種地方。”
她字字句句都包含了對破屋的嫌棄。在一次又一次的印證之後,楊悠雁終于相信她就是長铮刀的刀魂。
她問:“你來做什麼?”
“你無需知道。”
“你想對八大宗門複仇?”
“那太無聊。”
“你會殺害人界的人嗎?”
見梧靈沒有回應,楊悠雁猜出了答案。
流血,争鬥。如果想要推翻現有的秩序,怎麼可能避免這些?
為了推進兩族的合盟,雲唐刀宗也曾革新過,可惜他們失敗了。那些小妖同樣被逼入絕境,被八大宗門的屠刀抹去存在。
沒有對錯,沒有好壞,一切都因立場。
楊悠雁不知道自己的立場是什麼。
但她想活着。
她眸中第一次迸出不同尋常的光亮,像是渴死前看見湖泊的旅人。那是一種希望,讓人活下去的希望。
師父早就告訴過她。在人界的半妖,即便學會遮掩妖氣,也活不過二十歲。
因為二十歲時妖骨成熟,妖氣很難遮住,就會引來殺身之禍。
她已經十七了。
十七年,沒走出過這座山,沒見過比劍門村更大的地方,沒吃過比闆燒雞更好吃的東西,甚至不敢真正喜歡一個人。
即便她真的從師父兜中偷來錢,也隻将錢贈給阿雲,讓阿雲出村時捎帶些吃食回來嘗鮮。
她也有過春心萌動的時候,也曾在開滿桃花的地方,想向喜歡的小少年表白。
可她隻是反複念誦着那些絞盡腦汁編出的陳詞濫調,在夜幕來臨時,意興闌珊地離開。
她的人生隻有二十年,她走後,留給他人的隻有痛苦。哪怕不在乎時日,喜歡的少年知道了她的身份,還肯像以前一樣待她嗎?
楊悠雁幾乎不敢想。
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哪怕是千萬分之一的概率,她也想活着,拼命去活着。
梧靈遞給她一枚紅色的丹藥。
“決定了,就吞下它。”梧靈道,“此藥名為赤血蓮,取自人妖交界,能助你遮掩妖氣。我會教你其他的調息方法。待我擺脫枷鎖後,你就可以變成真正的人。”
楊悠雁的手在發顫。
天上已無明月,隻見烏雀盤旋。
是做被圈養的鳥——
還是甯肯粉身碎骨,也要撞向風浪的鷹?